得知自己有磨镜之癖的小哑巴难过了三天三夜。
她每日夜里耳畔都回响起德高望重的老宫女说的话:“进宫成为了宫女,就是皇上的女人。身心都只能贡献给皇上。不能同任何男人或女人行之事……”
她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每夜惊醒,梦见自己同一个女人行之事被处死。
她左担心右担心,就是忘了考虑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即便想一个女人,只怕尚且不成。
神秘女人在小哑巴的悉心照料下,终于清醒过来。
她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何要救我,为何不让我痛痛快快地去死?!”说罢泪如雨下。
小哑巴吃力不讨好,心中愈发郁结,差点想把给那女人抓的药喝下去。
她被那女人一气,只觉得看她也不像原来那般美了。
老宫女见她郁郁寡欢,宽慰她道:“以后你要明白,这里的人都不需要别人救,而且谁也救不了她们。你要狠下心来,瞪大眼睛,看着她们一个个的结果,然后你就会明白,人活一辈子,只能做成两件事,一个是生,一个是死。”
小哑巴似懂非懂,继而想起自己的磨镜之癖,心情复又沉重起来。
尽管如此,她每次从女副官手中拿过药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日的美貌医官。
待到神秘女人的身体痊愈,无需服药后,小哑巴看见女副官一脸解脱的样子,只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美貌医官了,不由叹气,悻悻而回。
岂料她回到冷宫,煎好药准备端给那个女人,却看见那美貌医官又来到那女人的处所给她诊脉。
小哑巴心情激动,差点把汤药都洒了。
女副官被命留在门口,不得进来,见小哑巴那副两眼放光的模样,恨不得冲上去好好警示她一番。
小哑巴端着药,快步走进那女人房中,只听见那女人道:“医官大人,您不用再来了。奴婢只是个卑贱的下人而已,怎么能扰烦您呢?”
小哑巴一听,微微愣了愣,虽然这里是冷宫,虽然这里住着的都是失宠的妃嫔,但好歹也都是做过娘娘的。
她之前只以为这个女人即便不曾被封为娘娘,也是承了龙恩的,却不想她口中这般作践自己。
那美貌医官说话一向轻柔和软,此时也是语润如酥,听得小哑巴心中又是一阵快跳:“您千万不能这么说。虽然人言不可行,但容貌却是不会骗人的。那天我见过您之后,就已经猜到了您的身份。我又怎么能不常来看您呢?!”
小哑巴听话有失偏颇,那美貌医官说了那么多,她就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顿时心花怒放。
她一激动,不由地脚下发出了点声响。
那美貌医官便问道:“谁在外面?”
小哑巴一惊,怕她责怪自己偷听她们说话,便硬着头皮进去道:“奴婢是送汤药来的。”
美貌医官亲自捧了过去。她从小哑巴手中接过托盘,一股幽香惹得小哑巴一阵脑热。
美貌医官复又坐在神秘女人的身旁,端起碗,轻轻吹了吹,便要喂她吃药。
那女人诚惶诚恐,直推道:“怎么能让您来侍侯我呢!”美貌医官笑道:“本应如此,您不必多礼。”说罢,仍是坚持将一碗药喂她喝下,随后又道:“如今您身体渐渐好转,这药还是换成补血养气的补药好了。”
那女人眼中噙泪,道:“奴婢这条贱命,留着也甚无趣。医官大人,您此举又何必呢!”
美貌医官微微一笑,仍是拿出纸笔来写了张方子,交给小哑巴,道:“你去拿给女副官,让她每日抓药送过来。”小哑巴听说要去和那个冷冰冰,凶巴巴的女副官说话,刚飘起来的心又沉了下去。
她好奇拿起药方来看,第一味药就不认得。
“白木?哪里有这种木头?”她口中念念着,端过空碗正准备出门,心中仍想着,平常所见的木头都只是乌黑色的,里面树干虽有些黄,却也不白,这白木又是种什么木头?
美貌医官忽然在她身后道:“那是白术,你不认识字吗?”
小哑巴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道:“早前入宫时跟宫女姐姐们学了一点,调来这里之后,就全忘了。”
美貌医官叹了口气,道:“可惜!”却不再多说什么了。
小哑巴拿着药方出了门,交给女副官,说了方才美貌医官吩咐下来的话。那女副官脸色一黑,心中叫得比小哑巴还苦。
在小哑巴的日夜照料下,那神秘女人身体渐渐好转,偶尔也会起来在房中走走。
那个女人住的房间一年没有几天能晒到太阳,冬天也没有木炭生火驱赶寒气,故十分阴冷。
但不论天好天坏,她总不愿出门同其她娘娘晒太阳聊天。
虽说那几位娘娘疯疯癫癫,嘴里很少能接上别人的话,但小哑巴以为,总比独自闷在徒有四壁的土房子里强。
这次翻墙救美,虽说是违逆了那神秘女人的意思,吃力不讨好,却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那女人如今看到小哑巴也不躲不避,偶尔还会对她颔首。
待到美貌医官来时,也时常会问问小哑巴的境况,说两句关怀。
小哑巴得两个美貌女子的关切,受宠若惊,自觉入宫至今终于否极泰来,激动得几乎要落泪。
一日,她正自告奋勇地将那神秘女人的脏衣服拿到井边来洗,忽然一抬眼,看见那个神秘女人居然出了房门,颤巍巍地向她走来。
她诚惶诚恐,刚要站起来,却见那女人已经在她身旁屈身蹲下。
看她一下下的打衣服,忽然道:“明日开始,我教你认字罢……”
小哑巴一惊,一时忘了身份,反问道:“难道您读过书?”
那神秘女人因为在房中待得久,常年不见阳光,加上脸没有血色,越发显得苍白。
她年纪不过三十二三,但头顶的乌发已经变黄,疏疏落落的,掉了一半。
她见小哑巴满脸惊奇,淡然地道:“我虽然是个宫女,却也出自书香门第,自幼读过书的,教你绰绰有余!”她说完脸上毫无表情地走了。
小哑巴吃惊得张开嘴,望着那女人的背影,喃喃道:“书香门第?读过书?莫非是个小姐……小姐不好好在家当主子,为什么进宫做奴婢?她莫不是脑子坏了?!难怪会被废入冷宫……”
美貌医官来了之后,知道了神秘女人教小哑巴识字一事,颇为赞同,对那女人道:“这么一来,您也不会太冷清,整天无所事事的,才会心情郁结。前几日我还想过这件事,明日让女副官送几本书来……”
那女人低头致谢,没有多说什么。
如此又过了两年,小哑巴满十六岁了。
兜女大十八变,但小哑巴除了个子长高了不少之外,变来变去,容貌却也没变得多好看。
她生长在冷宫里,吃不到什么好东西,长得有限,比小豆腐云蕊还矮半个头。
云蕊宛如一朵盛放的花蕾,到了全盛的时代,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花香。
她穿着宫女服出现在冷宫门前,小哑巴看得都痴了。
美貌医官因为平日还要替五公主和几位娘娘公主看病,再逢上节日忙,每次都要隔上二十多天才会来看那神秘女人一趟。
有时甚至过了两个月才能见她一次。
她有时事忙,女副官又脱不开身,就吩咐云蕊替她前来看看。
云蕊来一次不敢多留,问过那女人境况之后便要匆匆离开。
那女人也奇怪,除了小哑巴和美貌医官,其他什么人都不愿见。
两年之中冷宫一如既往的冷,没有什么涟漪。
除了在那年年末,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年将得罪了五公主的小哑巴交给尚宫女史处理的贵妃娘娘,也被贬到了冷宫中来。
她当初负责后宫大小事务调度,不愿安置小哑巴是怕惹怒五公主。
但她今日被废入冷宫,据说正是因为得罪了五公主。
那些尚宫女史们得知此事后兜:“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你看贵妃娘娘千小心万小心,终归还是得罪了五公主被贬了……”
小哑巴见被送来的贵妃娘娘蓬头垢面,双眼红肿,看谁都讪笑不已,似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完全没有当日的雍容典雅。
两个太监架着贵妃娘娘送进了冷宫中唯一一件体面些的空房。
贵妃娘娘的惨笑声立刻从里面传了出来,不绝于耳。
虽然终于多了一个人,但小哑巴顿觉冷宫更加寒冷了。
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大着胆子低声问站在冷宫外的太监总管,道:“大人,听说贵妃娘娘是得罪了五公主殿下被废的,果真有此事吗?”
那太监总管瞪了她一眼,转身吩咐道:“送到了就走罢!”说罢衣袖一挥,扭头离去。
跟他来的小太监见小哑巴愣在原地,便小声同她道:“你傻了?这种话在宫里能说吗?就算你在冷宫,关于五公主殿下的言论也不能乱说,不然传出去,你可是要被砍头的!”
小哑巴听了这话,吓得吐舌不语。
另一个小太监推他道:“你别吓唬她。五公主殿下再尊贵,贵妃娘娘也好歹是皇上的妃子,哪能说废就废?这分明是因为贵妃娘娘的兄长在边疆讨伐乱贼时喝酒误事,吃了败仗。龙颜震怒,降下罪来,差点将她兄长处死。贵妃娘娘本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救哥哥,谁料她跟皇上一提,反倒惹怒了皇上。五公主就更不用说了!其实宫中上下,谁不知道,皇上这些年都没有立太子,就是打算让给五公主的!贵妃娘娘也不知哪里不对劲,非要同五公主争个胜负。你们看看这个结果,这又何必?!”
那两个小太监嘴里嘀嘀咕咕地走了。
小哑巴愣在了原地,想到云蕊现在还在五公主殿中,不由又忧又喜。
忧的是五公主喜怒难测,心狠手辣,娇贵蛮横,万一哪天云蕊做了件错事,只怕就有性命之虞。
喜是因为宫中大小都敬畏五公主,自然对她的婢女也都同样敬畏。
这就像当日那个欺负她们的至尊宝,若不因为是五公主的狗,只是条乡下的野狗,早被人打死了。
那神秘女人也说,在宫里,这种狗仗人势的事情多了。
小哑巴想到这里,忽然敲了敲脑袋,这么想岂不是连云蕊也骂进去了吗?
那天云蕊来看她,就是因为美貌医官没有空。
云蕊见到小哑巴,立刻展颜一笑,嘴旁的酒窝似要渗出蜜来,声音柔软地道:“因为五公主要随皇上东巡,医官大人忙着准备随行药材,所以让我把这个送来,让你煎给她吃。等过两天五公主走了,大人有空了再来。”
小哑巴接过药,叹了口气。虽然有美貌医官照料,但那女人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一天天憔悴下去了。
一日美貌医官单独同她谈起此事也叹气道:“这是心病,除非有心药,不然治不了。”
美貌医官说这番话时,眼中流露出悲叹无奈的担忧之色,越发美丽。
小哑巴如今慢慢懂得了处世之理,也会察言观色,见美貌医官这么说,知道自己不该多话,便只顾点头。
云蕊送完了东西,也不敢多留,仍是一阵风似地走了。
小哑巴煎完药,亲自喂那女人吃下,又服侍她入睡才回来。
如今她还要照顾时好时疯的贵妃娘娘,老宫女也确实老了,即便不装走路也迟缓,所有的事情都由她一个人做,比之前累了许多。
她这两年同那神秘女人学了不少东西,二人多少也算得上是师徒,如今看那女人天天憔悴,心中也难过,郁郁寡欢地回到她和老宫女休息的地方。
老宫女养的黑猫身体更长了,也像老宫女一样懒懒的,晚上也提不起劲来。
老宫女见她满脸忧郁,便慢条斯理地问道:“怎么了?为那个女人的事情心苦吗?”
小哑巴疲惫地倒在床上,喃喃道:“为何人都要死呢?活着多好啊?”
老宫女一笑,道:“等你经历过了就会懂,不过看你是没有这个经历的命了。”
小哑巴闻言默然不语。
老宫女将手中的黑猫往地下一放,那黑猫立时蜷到角落的柴火堆里。
老宫女看了黑猫一会儿,忽然对小哑巴说:“我教你一个法子,可以让那个女人好起来,你愿意做吗?”
小哑巴本来累了一天,阖眼准备休息,梦到眼前了,听了这番话,立时又醒了,直起身来问道:“什么法子?可灵验?!”
老宫女道:“这个法子,我也是听宫女们代代传下来的。她们说,以前宫里秘密处置了宫女或妃嫔之后,为了悄无声息,不留痕迹,都会把尸体扔到井里。所以,宫中的水井,是积怨最深,阴气最盛的地方。有些井之所以废弃不用,就是因为井里阴魂不散,夜夜出来作祟,惟恐人喝了井水也不干净了……”
小哑巴见她说了这半日也没说到要点,不由地撇了撇嘴,打了个呵欠。
老宫女察觉,便道:“这井中的阴魂见了得宠的妃嫔宫女,自然是心怀怨愤,伺机陷害的。但这冷宫中的妃嫔娘娘与她们遭遇无异。若碰上一两个心善的亡魂,看她可怜,也就肯救她了。所以,你趁明天皇上出巡,宫中各殿阁戒备都不似往日森严,偷偷地溜进宫去挖块井砖回来,悬吊在那个女人的房梁上,挂上三日便可生效。”
老宫女见小哑巴听她说得张大了嘴,便顿了顿,又神神秘秘地道:“听闻紫宸宫南边的水井中亡魂最多,你若不怕被抓,就去那里取砖罢!”
小哑巴虽对这个方法不敢尽信,但思及老宫女毕竟是老宫女,她进宫时自己尚在娘胎还未出来呢,故又不敢不信。
她犹犹豫豫地睡着了,做了一夜被井中水鬼缠身的噩梦。
第二日一早,小哑巴仍是穿戴整齐,伺机溜进宫去。
果然如老宫女所言,全宫上下忙着恭送皇上和五公主出宫,其余殿阁的看管松了不少。
她顺着老宫女告诉她的小路而行,喜幸未曾撞见一个人。
只是到了井旁却出了些状况,原来两个宫女正坐在井旁说话。
那口井早被封死了,上面盖着井盖,据说因为阴气太盛,白天都少有人来。那两个宫女只怕正是看重了这一点,跑来这里躲懒。
小哑巴藏身假山石后,心中只盼着那两个宫女快走。不料那两个宫女越说越起劲,声音也渐渐地打了起来,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架势。
小哑巴藏在假山后苦了脸,连声哀求老天开眼,让这两个宫女快走,却不知不觉被那两个宫女的谈话所吸引。
只听一个说道:“你听说了吗?这次出巡,皇上居然只带了五公主一个人,其他皇子一个都没带!”
另一个说道:“皇上的心思早年就明确想立五公主为太子,只是因为那时五公主太小,如今五公主年纪已长,只怕就是早晚的事!”
这个又道:“可是皇上和五公主都走了,贵妃娘娘又被废,这宫中没有个管事的,可怎么好?”
那个道:“谁说没有?不是听闻让淑妃娘娘暂时管理后宫的事务吗?”
这个惊道:“你说就是那个进宫三个月便被封为淑仪,一年后诞下小皇子所以被封为妃的华淑妃娘娘吗?”
那个道:“正是她!虽然现在小皇子还小,但明眼人都知道,满宫妃嫔中,皇上最宠爱淑妃娘娘。今日又让她暂管后宫事务,只怕以后把她封为皇后娘娘也未可知。”
这个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前些日子贵妃娘娘之所以被废,其实就是这位淑妃娘娘在后作梗,挑拨贵妃娘娘同五公主殿下的关系……所以……”
那个忙道:“嘘……这种话可不能说!听说这位淑妃娘娘啊……”
小哑巴正听得专心,忽然只听一个人喝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小哑巴吓了一跳,双腿一软,便跪在地上,正要求饶,却听见那个声音兀自道:“今天皇上出宫,事务多,你们不去帮忙,反倒在这里说闲话!”
小哑巴听到这里,方知那个声音不是冲自己来的,忙透过假山观望,只见一个个子高挑的宫女一脸傲气地训斥那两个人道:“淑妃娘娘正找帮手呢,你们快同我来吧!”她说完转身走了。
那两个人又道:“你看看她,贵妃娘娘被废,她马上转去服侍淑妃娘娘,真个诈!”
“可不是,我听说,贵妃娘娘就是被她出卖给淑妃娘娘的……”
“嘘,小点声……”两个人边说边走了。
小哑巴趁机溜到井边,掏出刀子挖砖。
不时环顾四周,生怕被人看见。
她揣着砖往回跑,总觉得那个个子高挑的女子十分面善,看起来年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她满肠满肚地想了半日,忽然顿悟道:“当年被派去服侍贵妃娘娘,不是小麻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