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檀:您好,博士。我希望在您这里打听一些事情,不知是否方便?】
【博士:你好,西蒙娜小姐。我要知道是什么事情,才能够帮你。】
【寒檀:关于那天新入职的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我想打听一下他的家庭状况。】
【博士:可以透露的是,米尔哥罗德斯基并没有家人,在乌萨斯某矿场生活了十六年,他的父母在那时候就已经因为矿石病去世了。后来的十三年,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一直隐瞒感染者身份作为乌斯佩罗夫卡村的村民生活,直到天灾降临才不得不前来罗德岛寻找工作。】
【寒檀:谢谢您,博士。】
【博士:我告诉你这些,也是希望你们可以和平相处。】
【寒檀:好的。】
在准备前往乌萨斯的车后座上,西蒙娜放下个人终端。
坐在一旁的拉格娜识趣地侧坐在车座的另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墙壁上明灭的信号灯。
车队接二连三驶入前方的大型升降梯,机械运作声构成的有声寂静中,她长舒一口气:原来初见时的米尔哥罗德斯基先生已经是孤身一人,太好了……?!
如梦惊醒。
西蒙娜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冒出这种想法,就连“他是乌萨斯人”这一曾经被用来自我麻痹的理由也未经冒头便已稀碎。
升降梯外单调的机械色彩让西蒙娜感到安心——因为只有在这样人造的庞然大物包裹之下,萨米人世代敬仰的自然才看不见祂的孩子们——她心中这是冒出了何等羞于启齿的念头。
03、02、01。
升降梯落到最下层,车队开始行进。
自然接替了钢铁造物,荒野映入眼帘。
尽管已经有了长时间的心理建设,但在会谈桌前直面乌萨斯的高级军官还是让她内心忐忑不安。
更何况那还是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的副官。
“弗拉基米尔……安德烈……”西蒙娜默念先后两任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的名字,双拳紧握,咬牙切齿。
随即又在一阵发自内心的无力感影响下不得不用连续的深呼吸来调整。
这是两个多么迥异的名字,但前者给西蒙娜留下的伤痛至今难以弥合,后者却又顶着与他相同的头衔。
车队沉默地行进,就连引擎轰鸣声都留在了倒退的风景里。
她看见荒野变成雪原,群山开始覆盖霜雪——距离萨米愈近了。
拉格娜与西蒙娜一路无话,拉格娜从一开始的全不打扰,到不时确认西蒙娜状态,难掩关切。
察觉到来自同伴担心的目光,白色菲林只能回以微笑以表歉意。
有个在心中存在已久的想法此刻愈加坚定:
“为恩怨画上休止符吧。”
与此同时,在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办公室中,伊万诺夫接起电话,沙哑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嘶……安德烈·卢基扬年科阁下。冒昧打扰,请问今天是否方便,为我带一份午餐呢?”
在关系较好的军官中经常出现的话题,伊万诺夫的表情却当即变得严肃,与这看似轻松的话题格格不入。
他的眼神冷冽,遥望窗外皑皑白雪,答道:“怎么会呢,追猎者阁下。这种小事当然是方便的,带骨兽排如何?”
追猎者,代号“追猎者”的“皇帝的利刃”,乌萨斯皇帝意志的代行,君主双手的延伸。
乌萨斯驯服邪魔力量为己用,培养出的强大战士,为防止污染而随身携带的呼吸装置让他们的呼吸粗重。
“嘶……兽排,以食堂的厨艺烹调,甚至不如雪原上现猎现烤。”
双层隔热玻璃让外面的寒风与这间办公室毫无关系,墙边的新式源石壁炉也并非需要点火的传统壁炉。
但伊万诺夫眼中的雪景却不时模糊,摇曳——那是他极力瞠目远眺,忘却了眨眼,以至干涩的瞳孔里,视之所及皆开始失真。
伊万诺夫一字一句地答道:“多好吃啊,吃完后留下的骨,就像出鞘的利剑。”
至此,暗语全部对上。
伊万诺夫挂断“追猎者”的电话,随即又拨通数个电话,命精锐先锋营和数个炮兵火力组做好作战准备,前往广场集合。
他披起大衣,戴上军帽,走过司令部幽长的楼梯。
踏入司令部广场时,士兵列队,战车待发,部队已然整装完毕只待出击。
“走吧,好小伙子们,去做个了断。”
引擎轰鸣声惊扰雪原的宁静,鼷兽竖起耳朵,警觉地观察着金属的兽群,最终还是躲入积雪下的安乐窝。
车队已经越过萨米的边境线,西蒙娜能够感受到,自己可以从土地里,从大树上,从溪流间,感受到萨米祖灵的气息了。
萨米的女儿回来了,不是为追猎仇敌而游荡在边境,是真正的黜人归根,来重新领受雪祀的职责了。
她记得,车队行进路线远处的那座山——翻过它,就是当初决定留守的那支寒檀部族。
故乡如今已不再是故乡,那里只有积雪,埋着惨烈的焦土,寒透的遗骨,倾倒的古木……
还有不堪回首的记忆。
十六年前,萨米最北方要塞的战士将一块铭刻着符文的石块丢入烽火台,随后点燃。
象征求援的异色狼烟随即冲天而起,宛如极夜里绚烂的幻光。
而在极寒之地的某处洞窟之中,独眼巨人氏族的年轻萨卡兹女人睁开双目,额头璀璨的天目石也随之黯淡,但她已窥见远方迫近的阴霾。
她心知在威震萨米的英雄雪祀埃克提尔尼尔带领他的树痕部族出关意欲平定邪魔却再未复返的今时,仅凭极北要塞断难抵挡这次规模远超记载的坍缩体南下。
于是年轻的独眼巨人立起高大的身躯,义无反顾向洞窟外走去。
而萨米的战士们在望见异色狼烟后,也用同样的方式点燃烽火,升起异色狼烟。
一日之内,萨米境内大半部族都点燃了各自的烽火。
道道缤纷烟柱宛如天地间的异象,雪原之中是一支支满心决然驰援极北要塞的战士队伍。
西蒙娜也点燃了寒檀部族的烽火台,向早已失去生机的老树祈福道别,随后转身面向集结完毕的战士们:“同胞们,今天我们别过族树,别过族中老弱。是为了世代庇护我们的萨米祖灵,为了赖以生活的土地——迎击命运的时刻已至,向着北方前进吧!”
战士们用武器击打着盾牌,以低沉的战吼回应雪祀的号召。
随后是沉默而坚定的行军,寒檀部族的战士队伍尽管只有百人之众,却也是在雪祀带领下倾巢而出,驰援极北要塞。
西蒙娜正欲随着队伍一同出发,一只略显纤细的手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转身,看见那太过年轻的丈夫埃里克眼中满是担忧,作为留守部族驻地的一员,太多不舍尽在这无言的对视之中。
他不敢说,不敢说害怕诀别,不敢说忧心安危,只因在这神赐的土地上多的是一语成谶。
于是剩下能够说出口的也只有那句最不懂事的话:“不能不去吗?”
年轻的菲林蹲下身去,搂抱住更加年轻的丈夫,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雪祀的法术加护蕴藏其中,祝福所带来的温暖从丰唇触及之处缓缓晕开。
只是于埃里克而言,吻就是吻。
在西蒙娜温热的鼻息间,发丝拂面间,浅淡体香间,战士行进的声音仿佛都变得轻了——可那终究是错觉,不过一场不合时宜的风雪忽然造访罢了。
“我的埃里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没有说出来,所以你也变成一个懂事的,真正的萨米人了。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回来。”她松开丈夫尚显小巧的身体,跟上在风雪中默默行军的战士们。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无言的行军。
部队涉过这银色的大地,脚印和车辙又被风雪抹去。
在这支悬挂着白色熊头旗帜的部队中,指挥官座驾里所坐的正是伊万诺夫,而这支部队也自然属于伊万诺夫统领的“白熊师”。
“呵,这雪原啊,真是几十年都不带变的吗……”
伊万诺夫远眺窗外的雪原,重复的风景令他也不由得有些乏了。
时光荏苒,这一成不变的银白竟让他不觉间想起十六年前,那尚能算是年富力强的自己——赴任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时,走过的那片雪原。
“十六年前啊……”
那时的“白熊师”军旗可不像现今那样神气,残破的旗帜下是包括伊万诺夫在内,没有一人装备完好的,拖着伤员行进的部队。
尽管编制已然不全,每一名士兵和军官的眼眸却仍然如同鹰一般锐利——正是十六年前,从乌萨斯对抗大规模坍缩体南下,代号“清场行动”的大规模作战中归来的“白熊师”,戍守乌萨斯北部边境的历战铁军。
而此时此刻,同样行走在雪原之上的,还有负责与萨米众部落会面的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副官杰尼索夫所带领的部队。
作为队伍指挥官的杰尼索夫正与士兵和会谈必带的文职人员一起原地休整,数名侦察兵从远方归来,欲要向他汇报侦查状况。
杰尼索夫摆摆手,并不急于听他们来报,而是亲自对侦察兵们逐个检查。
随后他点点头,示意士兵们开始报告。
“报告叶甫根尼·伊万诺维奇阁下,前方一切正常。”
“前方一切正常。”
“前方一切正常。”
……
得到这些报告后,杰尼索夫命队伍结束休整,继续前进。
在坐进座驾的那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就像是某种预感迫近,又或许是踏入萨米境内后,祖灵以某种方式将一些隐晦的信息告知了这位外来者。
杰尼索夫愣愣地望向西北边境指挥部的方向,细心的司机对着车内反光镜问:“叶甫根尼·伊万诺维奇阁下,是想起什么事情了吗?”杰尼索夫挥挥手,示意正常启动车辆即可。
“没事的。”
——这也是十六年前的西蒙娜在驼兽背上自言自语的一句话。
雪祀与战士的队伍行向北方要塞,要迎击萨米人生而背负的命。
纵使思维与意志都终将成为那不可名状邪祟的领土与食粮,也自傲地背起这重责。
可她又忽然觉着悲哀,不论严酷的生存环境还是恐怖的非人外敌,留给萨米人用作告别的时间总是那样短暂。
继而她又觉着庆幸,寒檀部族数十年如一日守着已死族树的不别之别,在这方土地之上,又是何等温情的奢侈。
他们向着风雪,向着黄昏行军。
黄昏下的雪原倒映在车后座的西蒙娜眼中,如今的她在坐车前往与乌萨斯人会谈的路上。
十六年前的回忆浮现,让她双手握拳,指节发白。
悲愤郁结心中,一旁的拉格娜终于不再观望。
她握住西蒙娜的手,感受那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就像捂化一块坚冰。
当冰雪一样的美人不再只是如雕塑一般凝望雪景,她的时光也仿佛回到十六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
那时,经历了极北要塞的血战,剩余的战士们带着伤痕与胜利返程。
西蒙娜原本以为萨米战士们一如既往的沉默会持续到踏上故土那刻,但为首的战士忽然停下脚步。
尚不自知的西蒙娜向前走出十余步方才察觉到异样。
她转身,一串脚印连接着自己与战士们的阵列,又很快被风雪所抹去。
于是原本应该带领战士们的雪祀,之于她的战士们间隔了一层无形的障壁——战士们站在岔路口,而她已经走入一条岔路。
那是分别通往寒檀部族和亡寒部族——原寒檀部族成员舍弃老树后新建的部族——的岔路口。
唯有拥抱新生方可得繁荣,这是道正确答案显而易见的选择题,但西蒙娜绝不轻易背离老树。
她自认欠着老树的,是命。
“抱歉,西蒙娜,我们……只是在战斗中明白,唯有投身新生的,更强盛的部族,才能更好磨炼技艺,保卫萨米……萨米也早已降下密文启示,要寒檀部族另立族树。”
战士们的声音轻微而坚定,足以穿过那层让西蒙娜迈不出一步的风雪。
她沉默不语,良久,才仿佛听够了北风的呼啸,点了点头——没有拒绝的理由。
说到底,留,也不过是没有道理的执拗。
“就送你到这里吧,我们会在新生的亡寒部族等你。你永远是我们的寒檀雪祀,西蒙娜。”
这一回西蒙娜不再应答了,战士们的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
接近,擦肩,踏上另一条岔路,远去。
车辙和脚印便是对西蒙娜的道别,或说再见的邀约。
但就连这些也在风雪中被平等地渐渐抹去。
她好像笃定了什么,又好像脑袋里什么也没有。
回望,四顾,大部队的背影也消失在视线尽头。
那最后一声“寒檀雪祀”萦绕耳畔,当年只余瞠然,回想起来时却能确信——她是怨过的。
西蒙娜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部族的了。
不记得有没有跌倒过,不记得走的是不是直线,不记得那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归乡之路走了多久。
她踢了踢道路上的雪,发觉这条人踩出来的路,也已快被自然掩去踪迹。
可十几年前,这里分明还时常有人经过的呀。
她深一脚浅一脚前进着,走向那冷清的故乡——过于冷清的故乡。
没有迎接的族人,没有丈夫的等待,甚至没有烹煮晚餐的炊烟。
西蒙娜转过一道山岩,满目焦土。
房屋烧毁,尸横遍地。
一砖一瓦建起的栖身之所只剩下断壁残垣。
她走过那些尸体,每个死去的族人身体正面都有致命伤——虽都是老弱,却也进行了殊死抵抗。
细看之下,不少尸体衣不蔽体,竟是残暴的凶手连同装饰有宝石的衣物也当做战利品夺走,只留下几面残破的旗帜——乌萨斯西北边境军军旗。
残暴的乌萨斯人!
西蒙娜的握拳的指节咔哒作响,她快步奔向部族中心,高耸的枯木不复存在。
剩余的希望便全然压在了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埃里克!埃里克——!”
只有长靴踏过雪地的声音在回应。
她踏入部族中心,老树倒伏在地。
早已熄灭的火焰将那曾备受尊崇的残躯蚕食成焦炭,周边密密麻麻竖着“新生”的木杆仿佛在嘲弄曾经平静艰苦但虔诚饱足的日子——穿刺着部族成员遗体的尖锐木杆。
冰刃将所见的木杆从根部一一切断,雪地温柔地接住了族人们的遗体。
西蒙娜一路这般去做,好让这些面对全副武装的乌萨斯侵略者仍然奋起抗争的勇士们能够最后一次亲吻热爱的土地。
她最终停在距离倒伏巨木最近的那根木杆前,上面穿刺着丈夫埃里克的尸体,而西蒙娜眼中是愤怒到极致的平静。
那一刻,风雪止息。
只有黄昏还在燃烧,像是将村庄的灰烬再一次点燃。
西蒙娜回望那条来时的路,从此往后恐怕也只有自己一人会踏过它了。
血的色彩充斥天地之间,埋葬了名为西蒙娜的雪祀,诞下了游荡在萨米与乌萨斯边境的恐怖“女巫”。
那落日就仿佛坠过十六载光阴而来,今时的西蒙娜仍能在被漫天云霞染红的空气里尝到血的味道——十六年前是仰天长啸到声带几乎撕裂,而今是不自觉间咬破了嘴唇。
她眼角抽动,拉格娜握着她的手轻轻抱住她,无言的安慰和切实的体温打开了一条用以发泄的口子,她一字一顿道:“如果邪魔没有南下,如果我没有离开……弗拉基米尔,我要——杀了他……!”
——这是已经无法完成的复仇。
十六年前的乌萨斯西北边境雪原中,原本戍守乌萨斯北部边境的“白熊师”正拖着残缺的编制,大量的伤员,擎举破损的军旗,踏上乌萨斯西北边境的土地。
先锋军视野中,银白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黑点,随后逐渐扩大,显出可以辨认的轮廓——一小支押送犯人的队伍。
离开西北边境的囚车队伍和深入西北边境的“白熊师”狭路相逢,那囚车中的犯人在看见伊万诺夫的座驾时,突然从座椅上暴起。
他用拴着手铐的双手死死抓住囚车窗户的铁栏杆,向伊万诺夫喊话。
伊万诺夫抬手摇下车窗,那怨怒的声音才传入他的耳中:“安德烈!你就烂在这苦寒之地吧!你,和维亚切斯拉夫,都不得好死!”
“罪人弗拉基米尔,你的头颅就要被挂在圣骏堡闹市了。”伊万诺夫淡淡地回应这位一朝沦为阶下囚的前西北边境司令官。
行军还在继续,囚车愈远,弗拉基米尔愈发嘶哑而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仍然不依不饶地追上来。
伊万诺夫嫌他吵闹,便重新摇上了车窗。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为这位“好同僚”侧目哪怕一秒。
“白熊师”的行进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部,伊万诺夫已领委任,接替弗拉基米尔,继任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
“弗拉基米尔在作下寒檀部族惨案后不久,就因为乌萨斯首都师参谋彼得罗夫的检举,被解职押送圣骏堡。因他时常越境袭杀萨米老弱,谎称为击退敌袭,以此冒领军功,而以欺君之罪于圣骏堡帝国广场斩首示众。”拉格娜仍然握着西蒙娜的手,当作为萨米人的她讲起这段十六年前的往事时,仍会咬牙切齿。
“应用匕首将他的心脏挖出,拿他的血来祭奠亡魂!”随着西蒙娜怨怒的话语,拉格娜掌中那只手再一次握成了拳。
“但置他于死地的是彼得罗夫,前些日子被刺杀的彼得罗夫。你在酒吧听过那条新闻。”
“不记得了!”西蒙娜别过头,不再言语。
“怎么会呢,我记得那天你听到这则新闻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拉格娜说罢,便静静等待西蒙娜的反应。
白色的菲林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拉格娜继续往下说:“乌萨斯也不全是坏家伙,至少这次派人来签字的是真不想打仗了。”
西蒙娜睁开眼,那先前因为回忆起仇恨的往事而充血的双目已然恢复澄澈的淡金色。
拉格娜也能够感觉到掌中的拳头再一次松开,她轻抚西蒙娜的手背,这是此时唯一能够给予的慰藉。
“是啊,轻松击退数个部族多次报复性进攻的伊万诺夫将军,如果想对萨米不利,没必要佯装签订边境合作条约。”西蒙娜有一种冲动,那就是将手从拉格娜手中抽回,以证明自己已经回归了不需要安慰,坚强果敢的寒檀雪祀这个身份中。
但理性战胜了感性后的她又能够清楚意识到乌萨斯之于萨米是何等强大,以至于自己这位寒檀雪祀在前往与乌萨斯代表会谈路上的此刻,是如此孤不胜寒。
她握住手中仅存可以依靠的温暖,却不由自主想起前几日酒吧中,米尔哥罗德斯基所说过的话。
“风雪带走了一切,也带来了新生。如果那真的是精怪,一定是美丽的精怪吧。”
她记得这个乌萨斯人如此说道时,眼中是有光芒的。
那光比酒吧浪漫昏黄的灯光要亮,因而那憧憬也必然比世人定义的所谓浪漫要更纯粹。
她觉宽慰,又觉啼笑皆非,曾经那个被迷茫和仇恨填满的“女巫”,又哪里配得上这样温情的描述呢?
西蒙娜摇摇头,试图在记忆中寻找一些其他的,被人依靠的往事来。
但那些充斥风雪与树影的日子,都太过遥远了。
良久,她对拉格娜说:“你说得对,也不全是坏家伙。”
“报告叶甫根尼·伊万诺维奇阁下,一切正常!”
“好的我知道了,全队,休整结束,继续前进!”
杰尼索夫的队伍在萨米的土地上向着预定的会谈地点行进,保持本队休息,侦察兵侦查,确认一切正常后本队再行进一段路的循环。
过于谨慎的移动方式使得他们前进缓慢,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证明杰尼索夫的小心并非没有意义。
“报告……叶甫根尼·伊万诺维奇阁下……呃?”
“对策小组!执行隔离!”杰尼索夫打断了正在汇报情况的侦查兵,他已经察觉到对方精神稍显恍惚,注意力不集中。
在近距离确认后,拥有丰富对邪魔作战经验的杰尼索夫更是能够断定,这名侦察兵必然是在无意间接触了一些不该由非专业人员接触的东西。
他当即下令:“全员战备!原侦查连负责保卫文职人员,侦查任务由精锐连执行。本队与侦查部队保持固定距离,从现在起维持队形日夜兼程,务必尽快通过!”
此刻,雪原的另一头,伊万诺夫也已率众踏上萨米的土地。
萨米的雪原实际上与乌萨斯的雪原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无垠的银白就像是亘古不变。
不论十六年前上任时走过的那一片,还是此刻脚下的这一片都是如此。
只不过当年是一支装备破损的残兵,而如今全员配备了更新两代后的新型装备。
可伊万诺夫心中的忐忑却是丝毫不减当年。
有种熟悉的寒意沿着伊万诺夫的脊椎一路袭上心头——没有任何异象,只是种长年与同一类敌人搏杀所形成的直觉,其灵敏程度要更胜队伍里人手一个的坍缩计数器。
“全员戒备,搜索前进!”
同一片雪原,不同的队伍,同样的不祥之兆。
西蒙娜所在的车队此时也在她的指示下停车,这位雪祀和拉格娜一同走下座驾,查看林间死去的走兽。
在平常,萨米土地上的羽兽总是能够为萨满带来一些从风里听来的消息,而斯时,林间寂寥得只余风声。
但这份寂静本身,以及纠缠走兽遗骸的淡淡黑色气息,已经足够真实有力。
西蒙娜撩开遮挡左眼的长长刘海,可怖的源石结晶已经占据原本该是眼球的地方。
但她并未失明,这只眼如今能够看到更多本不可见之物——萨米的女儿已确认了那不祥的猜想。
拉格娜与西蒙娜面色凝重地交换眼神,对她说:“西蒙娜,你是雪祀,萨米部族中的政治领袖,又是各部族中与外界接触最多的雪祀。与乌萨斯签署和平协议,你不可或缺。这里交给我。这里是我兄长最后埋骨之地,我决不允许……再有同样的悲剧上演!”
方才还尽力安抚西蒙娜的拉格娜,自己眼中却燃起了一簇火,西蒙娜不无担忧却又无从阻拦。
叹息间,她抬手,洁净的新雪落在走兽的遗体上,也落在拉格娜的肩头。
雪祀的法术净化邪秽,也为战士施以加护。
施法完毕的西蒙娜转身离开,又在将要上车之际手扶车门回首,留下句:“保重。”
次日中午,会谈现场,或者说是临时借用的亡寒部族驻地中最大那间屋舍周边,分别由萨米战士和乌萨斯士兵组成的队伍正共同执行保卫任务。
一名乌萨斯士兵紧了紧衣领,口中呼出的水汽在胡须上结成霜。
就算是对于身着寒带军装,天生耐寒的乌萨斯人,萨米的天气也难免有些太冷。
萨米战士们只是缄默地伫立在岗位上,不时警惕地观察这些外乡人。
屋内,西蒙娜和其他部族首领,杰尼索夫和乌萨斯文官对面而坐。
关于萨米与乌萨斯之间的和平协议内容,两人早已烂熟于心。
因而在此,两人只是简单就已有的文书内容进行了最终确认,随后更多地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
终于,杰尼索夫先开了口:“我想关于协议的内容我们已经没有更多需要商议的部分,任何有远见的乌萨斯官员都该知道,我们的目光应该注视更加值得警惕的威胁。尽管乌萨斯与萨米素有摩擦,但面对那些不可名状的邪秽,我们需要合作。”
“萨米早已不将与乌萨斯的关系当做整体方针来探讨,而只是边境部落的内部事务。签下这个字,会为北方的山地萨米部族带来可靠的支持,也意味着一部分的萨米战士要与仇敌合作。但所有人都将理解,这同样意味着能够避免许多惨剧——不,从生存的角度,其实并没有所谓的选择。包括萨米,包括乌萨斯。”西蒙娜同样做出总结性发言,在萨米的油灯之下,乌萨斯军官与雪祀达成了共识。
“萨米将得到乌萨斯的支持,共筑无尽冰原的防线。而乌萨斯则获得了商队穿越南部萨米通行权的同时,也能有效制衡哥伦比亚借发展旅游业对萨米这块土地的渗透。至于乌萨斯内部……”博士说到一半,喉间的干渴让他不得不拿起茶杯饮下一口清水。
罗德岛本舰会议室的灯光平稳但苍白,照亮这方没有舷窗的空间,也照在会议室里仅有的另一人脸上——凯尔希。
“尽管西北边境司令官伊万诺夫在政治方面并没有站队,但作为名义上以商业航道新增的路线,支持皇帝的新贵族显然更加擅长对其进行运营和掌控。随着伊万诺夫在圣骏堡的靠山彼得罗夫遇刺,皇帝和新贵族以进一步行动强化对西北边境领的掌控也只是时间问题。商业航道带来的运输成本降低给周边旧贵族带来的利好,也将使得旧贵族内部难以形成合力去反制皇帝派。新的格局正在形成,博士。”凯尔希替他说出那些没有说下去的话,博士放下茶杯缓缓点头。
尽管关系微妙,但在工作方面,二人的默契程度丝毫未减。
滴滴——
就连通讯终端传来的消息提示音都是如此同步。两人阅读完各自的消息,交换眼神。
博士将消息组的成员名单一划到底,确认其中没有凯尔希后,开口道:“西蒙娜的队伍已经安全抵达亡寒部族,正与乌萨斯方面代表杰尼索夫见面进行会谈。”
凯尔希合上终端,将其放在一旁的会议桌上,告诉博士:“我已安排包括艾尔启,提丰,刻俄柏等人在内的‘专业’干员小队跟随米尔哥罗德斯基所在的那支外勤小组前往位于萨米的罗德岛办事处,以备不时之需。”
滴答。
鲜血从西蒙娜手中滴下,落在会谈现场的地面上。
杰尼索夫微张开嘴,注视着西蒙娜那份合约签名处显眼的血手印,随后迅速整理好表情,在自己这份合约上签署了名字。
“以血为盟。有幸,能够见识到萨米人的方式。”
“我们相信用血立下的誓言。”
“这不是乌萨斯人的方式,我不作效仿,就当做是对未来不再流血的期望吧。”
西蒙娜与杰尼索夫并肩走出屋舍,屋外警备的萨米战士和乌萨斯士兵都紧张地瞥向二人,只见手持文件袋的二人都微笑着向人们挥手致意,众人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西蒙娜向众人宣布,为了庆祝和平协议的签订,请乌萨斯的来客们和部族成员共进午餐。
众人涌入由粮仓临时改建成的餐厅,萨米人拿出烤兽肉和从哥伦比亚人那里换来的啤酒。
就像参与所有官方宴会一样,杰尼索夫背脊挺得笔直,矜持地享用面前这些大热量的美食。
但这场会谈作为国与国之间的官员会晤实在是规模太小了,以至于现场绝大多数坐席都是由不同部族战士和士兵填上的——他们可没有那么多顾忌。
开始是一名开朗的乌萨斯士兵喝下萨米人买来用于宴客的哥伦比亚啤酒后毫不避讳地用面部活动表达了不喜,随后在对面萨米战士的关注下从衣兜里掏出瓶伏特加来。
他指了指哥伦比亚啤酒,摆摆手,又指了指手中的伏特加,竖起大拇指,语言不通的人们便开始分享美酒。
杰尼索夫挑起眉毛,写在军规里的“行军禁止饮酒”此刻也写在他的这个眼神中。
乌萨斯士兵尴尬地避开长官不善的目光,伏特加已被萨米战士们分完。
杰尼索夫干咳两声,但随后的事态很快超出了他的掌控,萨米战士们赞许烈酒的欢呼声响起。
空气中有什么凝重的东西破碎了,没等到这位久经战阵的军官反应过来,他面前那只烤全羊的羊腿已经被一位其他部族的雪祀扯去。
杰尼索夫转头去看另一边的西蒙娜,她正专注大口消灭着手中的大块羊排,对身边的自己毫不在意。
此刻就连一些旧时与乌萨斯有所摩擦的部族的战士也被现场气氛所感染,更多乌萨斯士兵不惮于违反军纪,从身上各种千奇百怪的角落口袋里掏出偷藏的伏特加。
杰尼索夫咧嘴一笑,在士兵和战士的欢笑和碰杯声中,加入进抢夺烤羊腿的行列……
随着桌上的食物被扫荡一空,西蒙娜和杰尼索夫也渐渐找回了会谈桌上的那副扑克脸。
众人走出餐厅,乌萨斯人们开始井然有序地收拾起来,准备打道回府。
西蒙娜看见杰尼索夫独自倚在一棵树下望着自己,径直走过去。
“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没错。但不是作为乌萨斯西北司令官副官,而是作为叶甫根尼·伊万诺维奇·杰尼索夫。”杰尼索夫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正准备叼进嘴里时撞上西蒙娜紧皱眉头的脸,便识趣地收了起来。
“介意交个朋友吗?”
“理由?”
“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西蒙娜狐疑地打量起这个乌萨斯人,又反复回想博士教会她的那些政治常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太过唐突的提议。
“无论出于立场还是个人情感,都没有足够的理由。我只能拒绝。”
“可惜了。不论您信或不信,我会比安德烈·卢基扬年科阁下走得更远。只是在这条路上难免有失足的那天,我希望到那时能有为我悼念的朋友——她不必像身处乌萨斯国内的人那样噤若寒蝉。”
“我对乌萨斯内部的事务没有兴趣,我只期待乌萨斯方面能够切实履行合约。”西蒙娜再一次严正地划清了与杰尼索夫之间的界限,而后转身离去,“抱歉,我还有急事,先失陪了。”
方才餐桌上的融洽是真实的,但乌萨斯人曾经给她造成的伤痛也是真实的。在融化了积雪之后,还有更加难融的坚冰,只是——
这萨米的北风,似乎没有那样刺骨难忍了。
——至少对于另一边的伊万诺夫和他的精锐士兵而言亦是如此,因为眼前还有着需要全神贯注面对的恐怖敌人。
黑色的气息缠绕着一个形似乌萨斯军官的人形,或者是它占据了这具曾经属于乌萨斯军官的躯体。
“皇帝的利刃”,操使邪魔之力,在阴影中捍卫乌萨斯的死士,也是盘剥北原邪魔的人类壁垒。
如今破碎面具下本该是面孔的部分,唯有坍缩形成的,如同点缀于电视机花屏之上的诡异发光吸积盘。
它已是邪魔的利刃。
伊万诺夫确认过它胸前仍能够辨识的军牌,向士兵们下达作战指令:“邪魔的利刃·‘游荡者’,对象确认。以就地歼灭为目标,作战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