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酒店出来,天阴沉沉的,太阳只剩个模糊的圆环,淡薄的影子在风中舞动得如一缕即将消散的烟。
我翻遍所有的口袋也没能找到纸巾。
我并不知道自己脸上、胸口乃至裤腿上沾了那么多血,直至电梯间的大姐投来诧异的一瞥。
当一丝慌乱在包着法兰绒的镜子里突袭而来时,我竟有些佩服她没有尖叫出来,继而我希望她能叫来保安或者报警,但是没有,大堂里那些同样诧异的目光也一样,所有人像被冻住了一般,连句话都没有。
花了两分钟才拦了辆马自达,上车前我回望了一眼,酒店门口彩旗招展,台阶上的盗版鸿星尔克闪烁着一种铅灰色的光芒,而母亲,并没有追出来。
没多久,的哥就问我是不是流鼻血了,我没搭理他,因为手机响了——正是母亲。
我直接挂断。
刚要塞回裤兜里,她又打了过来,没办法,我索性关了机。
靠回座位,搓了搓干涸的血迹,手滑滑的,有些使不上劲。
的哥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我依旧没搭茬,径直开了窗,车里有股发酵的脚臭味,掺着女性香水,简直令人作呕。
不想瘦子兀地叫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叫我关窗,你来我去争执几下后,他一回头便瞥见了我身上更多的血——我猜是的,这傻逼语气明显变了,连眯缝眼都瞪了起来,当即要我下车。
我坐着没动。
他说再不下车他就报警了。
没错,操上了平阳土话,本地人的惯用伎俩,可是平阳话真他妈难听啊,像鸡屎拌豆腐糊了你一脸。
我到底还是下去了,没掏钱,隐约司机骂了声孙子,等我操了块石头,他早窜得没了影。
脚下是蜿蜒的柏油小路,前后都没有尽头,两侧的无边原野在越发浓重的阴霾里逐渐消融。
我用尽全力掷出石块,随后攥紧拳头,一连吼了十几下,直至喉咙嘶哑得再也发不出音来。
我能感到声带肿胀起来,绚烂得如一朵膨胀的棉花,而眼泪,总算淌了下来。
原本想搭辆公交车来着,结果车一辆辆地驶过,我却没上去。
我往前走,继续走,一刻也不消停。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雪花,我走过白杨和白桦,走过麦田和塑料大棚,走过结了冰的鱼塘,走过不知名的巨大烟囱,到熙熙攘攘的镇上时,雪已在龟裂的柏油路面上积起薄薄一层。
街上的人们莫名地面露喜色,就差像孩子那样欢呼雀跃起来,或许他们还奢望着平庸的生活会在突然而至的天气剧变中迎来那么一丝转机。
我浑身冷飕飕、硬邦邦的,仿佛那些湿透的衣服都结了冰。
过了市场南门,辗转片刻后,我又返回,进了驴肉馆。
叫了个火锅,打了一斤散酒,鉴于一个人喝酒太傻逼,我不得不上了二楼包厢。
没会儿便云里雾里,不光喉咙,我觉得浑身都肿胀起来,热得似火烧。
老板娘经过时,进来跟我聊了几句,瞧新鲜似地,她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我让她滚蛋。
撂了句“不知好歹”,她扭身就走。
就那一刻,神使鬼差地,我伸手在打底裤裹着的屁股上来了一巴掌。
“啪”地脆响中,她往门外扫了一眼,回头骂我要死。
然而不多时,她送了盘鸭血上来,一面劝我不要喝了,一面却坐下陪我喝了几杯。
她咯咯地笑着,翘起的二郎腿有意无意地踢我一脚,面容却越发模糊。
我不记得她多大年龄了,三十多?
抑或四十出头?
女儿在广州打工,儿子上高中,挺沉默寡言的一个小伙子,完全不同于他那在楼下掌厨、满嘴油滑的父亲。
大波过来时,我正趴桌上啃红薯片,不等把僵硬的笑容收起来,背上就挨了一拳。
这一拳厉害,起码十年以上功力,搞得我差点把一肚子黄汤肉沫吐锅里去。
喘了口气,他说母亲在到处找我,我“他妈的”躲在这儿呢。
说我“他妈的”还手机关机,所有人都“他妈的”打爆了。
“你他妈的是不是不想活了!”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我说。
大波头发长了许多,像个烫了头的我国流行歌手高峰。
我真诚地邀请他坐下喝点。
他说了声“喝你妈个屄”,就转身打起了电话,可能是打给陈瑶,说我在哪儿什么的,嗯嗯啊啊好半天。
等挂了电话,他捞把椅子坐下,问我咋了。
我笑笑说没事,跟着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我想重复,是舌头有些不受控制,而且,我担心嘶哑的嗓音他听不懂。
他看看我,甩了甩狗毛,便不再问。
我再次邀请他来点驴大肠,他说了声什么鸡巴什么的,我也没听清。
等母亲和陈瑶赶到时,我已经彻底飘了起来,昏昏沉沉中,只记得灯光下那一抹熟悉又陌生的清香。
除了“慢点”之类的,母亲再没其他言语,反是陈瑶,“严林严林”的叫了好几声,大概是恨不得一脚把我从大波背上踹下来。
路上吐了好几次,北风呼啸,天地苍茫的,携着那抹清香,一只手在我背上捶了又捶,我下意识想要躲开,却没有丁点力气。
当晚睡在大波房里,一宿都是泡面头的油腻味,当我觉得再不喘口气就会憋死时,屁股被人踹了一脚。
当然是大波,一大早这货就拾掇得整整齐齐,可谓百年一见。
刚要翻个身,眼皮都没来得及阖上,又是十成功力的一脚。
“你妈来了!”他压着嗓子,却声震屋宇。
草草洗把脸、漱漱口,不等打楼梯上下来,便瞧见母亲坐在琴房的红沙发上,她捧着一杯热水,没有抬头。
大波坐在对面,埋头抠着手机,陈瑶则抱着一把箱琴,兜兜转转,看见我时,歪着嘴眨了眨眼。
母亲问起店面的房租水平,大波笑笑说跟市场里没法比,不然也租不起,完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说我这个懒货可算起床了。
我埋头揉揉眼,咧嘴笑了笑。
衣服上的血痕当然还在,只是变成了黑色,不知为何,我总想把它们藏起来,哪怕徒劳无功。
陈瑶提议吃早餐去,我也只好跟着去。
大波原本不想去,说他从来不吃早饭,在母亲劝说下,也欣然前往。
他们仨走在前面,讨论着琴行的事,我远远落在后面。
我也不愿这样,却似乎怎么也迈不动脚步,或许是因为这大雪吧。
是的,鹅毛大雪,尽管地上已是厚厚一层,几近没过脚踝。
早饭豆浆油条,大波又去夹了几个肉夹馍,母亲要给钱,他怎么都不要,直到她板起脸来,这货才把钱捏到了手里。
我没啥胃口,右手背还肿了起来,勺子都不好拿。
大波和陈瑶却吃得飞快,屁大功夫就抹抹嘴站起身来,前者说他得看店去,后者说一会儿上课划重点。
不知有意无意,临走陈瑶在我腿上蹭了一下。
抬起头时,她拿着肉夹馍,冲我眨了眨眼。
我突然就有些恼怒,虽然知道不应该,脸还是瞬间涨得通红。
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不晓得她如何猜测,更不晓得母亲是怎么跟她说的,我更不晓得她知道的和我想象中的是不是一样的。
隐隐感到那对柔软的目光,我埋着头,誓死也不打算抬起来。
母亲问我胃里好点没,我哼了一声。
周遭人声鼎沸,很快身旁的空位就被新人占了去,她又看看我,清了清嗓子,到底是没说什么。
吃完饭,母亲出去接了个电话,说她马上到什么的。
我以为她要走,不想片刻又在对面坐了下来,直至我抹抹嘴,她才在辛辣的空气里站起身来。
一路上我迈着大步,走得飞快,以至于差点在移动营业厅门口摔个狗吃屎。
母亲跟在后面,始终不远不近,具体是多远或者多近,我当然不知道。
我觉得自己梗着的脖子几乎要断掉。
尽管一个晚上便银装素裹,大学城的摊位却没见少多少,加上正值早饭时间,进入三角区后更是如往日般熙熙攘攘。
开了机,一连跳出好几条短信,三条来自于母亲,都是昨天发的,一条是“林林,对不起”,一条是“林林”,一条是“林林,别干傻事”。
我吐口气,飞也似地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站在校门口时,迟迟不见母亲跟上来,许久,我总算回头瞅了一眼,却哪还有半个人影?
正纳闷,随着两声“林林”,她在一片苍茫中急急跑来,散开的围巾在胸前甩来甩去,雪实在是大,通红的脸颊似两个藏在云雾中的苹果。
我撇过脸,作势往学校走,很快被她拉住,跟着一盒云南白药塞进了臂弯。
我不耐烦地“啧”一声,用力甩开了那只没来得及戴上手套的手,结果没走两步,又被她厉声喊住,这回药直接揣进了上衣口袋。
“别弄掉了。”她小声说。
我吸吸鼻子,径直迈开脚步。
快到石狮旁时,依稀听见母亲叫了声“林林”,一旁的煎饼摊在热气中滋滋作响,我没有回头。
距考研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我却压根静不下心来,脑海里那些想的通想不通的事情,那些自己不敢面对不敢承认的事情,几乎把我的脑袋搅成了浆糊,这让我对考研这件事彻底失去了兴趣。
我也很难理解,这么多说出去会让人恶心呕吐,难以置信的事情,它怎么就全都落到了我身上?
我上辈子是有多大缺大德啊?
这几天里,大波一反常态地请我吃了两次饭,顿顿酒肉伺候,连陈瑶都没叫,只是那晚的事他再也没问过。
聊的嘛,无非是音乐、考研、就业前景、他的脱发毛病以及老掉牙的中南海秘闻。
后来就谈起了混音的事,他说南京有个做摇滚电台的哥们,叫吴宇清啥的,他家里能搞,过两天店里清闲了,他就往那边跑一趟。
这么说着,他仰天大笑起来,像鲁智深或者随便哪个与之类似的古代英雄人物。
我忍无可忍地在他凳子上踹了一脚。
原本我想说最近沈艳茹可能有空,可想到了一些事情之后,也懒得说了。
一连几天,都在图书馆或者寝室里面看横沟正史,每天两三本,越看越来劲。
还别说,混浊的大脑倒是越来越清晰了,有个人说读史可以明智,没想到推理小说也有这功能。
光看书想事也无聊,偶尔也会跑网吧上会儿网,有次上QQ忘了隐身,恰好青霞在,问我是不是跑出来玩了,我说玩就玩呗,还不能玩玩了,她立马学着母亲的腔调把我教育了一番。
我倒也没顶嘴。
问了问母亲上次来平阳的事,她说是领着几个小演员到都市频道参加一个活动,一个多钟头的节目录了两天。
“对了,”她打字像蚂蚁爬一样,“下下周星期六晚上播,一定要看!”我没说看,也没说不看,而是发了个拜拜的手势。
这几天一直都在下雪,打球是不可能打球的,篮球馆也轮不到你,没看书的时候,我便约上几个不考研的呆逼捣了两场台球,大家都很惊讶,说,你个逼也太放松了吧。
我笑了笑,我知道这不是放松,这只是知道了太多却无能为力的表现之一。
我甚至连陈瑶都不太想见,早饭基本上各吃各的,午饭和晚饭能推就尽量推,几天下来,她倒也没什么话。
直到十二号中午,在二号餐厅排队打饭时,她突然就爆发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们的老伙计咬着牙把一只不锈钢碗重重摔到了地上,于是它就弹了起来,足有半人多高,跟着“咣当”、“咣当”、“咣当”跳过洗碗池旁的过道,一路滚到了餐厅门口。
不光我,所有人都惊呆了,虽然很快他们就笑了起来。
余下的餐具也没多好命,被重重地扔回了餐具车上。
等我捡回碗放好,再追出去时,陈瑶已拐过一道弯,无奈路滑,我拼命小跑,她可劲快走,足有个两三分钟我才拽住了她的胳膊。
陈瑶的眼圈连同小半个鼻子都红红的,她用力甩开我,戴上卫衣帽,竖起衣领,把拉链一路拉到了鼻尖。
接下来,她在前,我在后,就这么走了好一段,喊了几声,她都没理我。
快到开水房时,我猛地冲上去,一把给她抱了起来。
老伙计惊呼一声,开始使劲捶打,她瞅瞅周遭来来往往的人,板着脸小声让我快放下。
我把手伸她脖子里捂了捂,挣扎着尖叫几声后,她就笑了。
在川菜馆吃上火锅时,陈瑶翻翻眼皮,说我啥脾气。
我说:“你啥脾气。”她哼一声,说好歹比我强。
沉默了有个十来秒,俩人都笑了,轰隆隆的,比环绕周身的麻辣油腻都要浓郁。
透过火锅上方飘渺的水汽,我看着对面陈瑶通红的小脸,一声叹息之后,我收起了笑容。
罢了,鸵鸟是当不了一辈子的,我也不想当一辈子乌龟,于是我对她说:“能跟我说说你一直都想我问你的事吗?”
陈瑶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又很勉强地笑了起来,“啥事儿啊?没啥事儿!你咋一天到晚净瞎想呢?”叹了一口气,坐到了她身边,抓住了她的手,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跟我说了没有任何用处,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学生,也帮不了你任何忙,但我至少现在还是你男朋友,我想我有权利知道,至少,如果过于痛苦,我或许能帮你分担一点!”
她的眼圈开始泛红,她在我肩膀上狠狠锤了两下,带着哭腔说道:“你咋偏偏今天想起来这个事?”我把她揽进了怀里,我对她说懦夫也有变得坚强的一天,而且你说过以后会告诉我的。
她在我怀里哭了起来,一开始声音很小,然后慢慢开始变大,最后变成号啕大哭。
哭完之后,陈瑶抽噎着告诉了我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听完之后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只是看着陈瑶布满担心的小脸,我咧开僵硬的嘴角,勉强向她笑了笑,我想这时候我的脸一定比陈晨还白。
我松开了青筋暴起的拳头,因为太过用力,指甲陷进了肉里,手掌心满是鲜血。
陈瑶的小手握住了我的大手,我望着她依然泪眼婆娑的双眼,我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她没回我,只是凄然一笑,又重新靠进了我怀里。
好半晌之后,她又跟我说起了母亲的事情,我打断了她,告诉她我都知道,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最后我告诉她,“和你母亲出国吧,去澳大利亚,去美国,随便去哪儿都比在这个鬼地方强。”她还是没有回答我,只是把我抱的更紧了。
2005年12月15日下午三点,平阳国际机场一号候机厅里,我和陈瑶在依依惜别,她的羽绒夹克外套着那件斑纹状的羊绒大衣,恰如之前她所预言的那样,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匹雪原上的斑马。
我赶到机场的时候,这匹斑马正站在铅灰色的人流中,隔老远就扬起笑脸冲我挥了挥手。
羊绒大衣是今年六月份我送给陈瑶的生日礼物,在百货大楼的反季店淘的,土耳其货,没吊牌,按理说四百多也不便宜,结果被她嫌弃了小半个月,说皱巴巴、脏分兮的,不知被多少人穿过了。
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问我咋样,我说挺漂亮啊,她的回应是一声冷哼。
大概是我们之间散发的酸臭气息刺激到了姚女士,姚白冰强行打断了黏在一起的我和陈瑶。
是的,姚白冰就是姚女士,也就是我女朋友陈瑶的母亲,十分惭愧,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她的全名的,可见我这个男友是多么的不称职啊!
她让陈瑶在这里等一等,又邀请我到一边去聊聊,我对一脸担心的陈瑶做了个放心的手势,然后跟着这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走到了一个僻静处。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胆子莫明其妙地就变大了,我很自然的欣赏着对面穿貂贵妇的美丽容颜,不再心虚的移开目光,我想如此光彩夺目的美人,的确有资格让陈家三兄弟不惜违法乱纪也要强占过来。
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姚白冰直接无视了我的目光,她递给我一张纸和一把钥匙,我下意识就接了过来,把钥匙揣进兜里,又看了一眼那张纸,上面有一个地址、一个电话、一个人名。
我挑了挑眉,用询问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前刑警笑了笑说:“不管怎么讲,瑶瑶愿意跟我走得谢谢你。严林,你还很年轻,日子还很长,胜负又岂在一时?我知道你心中有恨,那里,有我的一些感谢,还有能让你解恨的东西,就看你敢不敢用了。”
我抽了抽嘴角,然后对她说道:“阿姨,您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大概能猜到一点。”她呵呵笑着回答。
“不,你肯定猜不到。”我的回答让她有些诧异,她略带疑惑的看了我一眼。
然后我上前两步,一巴掌就甩在了那漂亮的左脸上,美人儿被我打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她刚刚稳住身形,我又欺身而上,往她右脸上来了一巴掌。
周围闹嚷起来,陈瑶闻讯跑过来,隔开了她愤怒的母亲和淡定微笑的我。
这时扩音器发出了声音,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要乘坐的XXX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携带好您的行李,准备好您的登机牌,到XXX号登机口登机,祝您旅途愉快。
对面的姚女士用手摸着右脸颊,先是恨恨的盯了我一阵,然后那个眼神慢慢地就变了味道,她对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接着就是一个优雅的转身,摇曳着曲线玲珑的腰身离去,走出一阵后又发现不对。
慢慢踱回来拉开了和我热吻中的陈瑶,她又用那个眼神看了我一眼,才带着她漏风的小棉袄慢慢朝登机口走去,陈瑶边走边转过头来向我挥手告别,还送过来一个飞吻,我也笑着向她挥手告别。
这几天母亲给我打过好几通电话,有的接了,有的没接。
就算接了又能说点什么呢,无非是她叮嘱我好好吃饭、好好看书,有啥事考完研再说,余下便是沉默,偶有一次她说起自己时,我怒冲冲地挂了电话。
送别陈瑶的第二天晌午,母亲到平阳来看我,错了好几个电话后,我才接了,我让她忙自己的事,不用过来了,她沉默片刻,说人就在校门口。
临挂电话,她让我把那几件沾血的衣服拎出来,她要拿回家好好洗洗。
没有办法,我只好去见她一面。
母亲一身黑色长款羽绒服,戴了顶黑色皮帽,两手操兜,穿着黑皮靴的脚不时在地上跺两下。
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反正远远看见我,她就招招手笑了,白围巾在阳光下是真的白。
她问咋不见陈瑶,我说忙,她问上哪儿吃去,我说随便,第一次,她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而调侃我。
冷冰冰地吃了顿热饭,除了母亲说了几句剧团、学校和奶奶的事外,也没了其他话语,她问起考研的准备情况,我只是埋着头哼。
这次母亲给送了条棉被和几件衣服,还有陈瑶的煎饼,大肉馅和糖油馅的都有。
她说钱打我卡里了,让我自己去买件衣服,有陈瑶参考,她也放心,当然,没忘叮嘱我不要乱花。
末了,她“咦”地一声,问我她要的衣服呢。
瞅了眼那始终低垂的眼帘,我终究没忍住,把脸撇过一旁,小声说忘拿了。
母亲似乎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邮件又来了,连辅导员都嘀咕:“你邮件咋这么多?”他质问我电话咋老是打不通,说要再这样他可就不管了。
一模一样的牛皮纸袋,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轮廓,隔着那摞报纸我几乎就能感受到光盘的存在。
在电梯里我便把它掰得粉碎,完了连同报纸丢到西湖边的公厕里烧了个一干二净。
我再没联系过广州号,它也再没发过短信,我去了一趟姚白冰说的那个地址,拿到了她留下的那些东西,然后打通了另一个号码。
桑园茶馆A301,我坐在梁致远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对面是那个熟悉的美人尖,他笑着对我伸出拳头:“赵大松。”
我也伸出拳头和他碰了一下拳,“严林。”
仔细看了我一阵,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对我说,“不错,现在的你勉强有资格和我谈谈了。虽然你是被安排的,但这个时间他们把握的很不错,看来并不是存心要整你。要是早上个几天的话,我们这次会面恐怕就是在看守所了,你妈和陈老二父子的“交情”,不会有任何用处。”
哗啦一声,我把茶泼到了他的脸上,他却毫不生气,只是撕了几张纸,把脸上的茶水擦干净之后才说:“还是太年轻了,经历的太少,太过急躁。”
我哼了一下,“您位高权重,又年纪大阅历广,遇到你老婆,哦不,前妻的事儿,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去?”
话音刚落,他瘆人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凛然无惧的和他对视,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咳了两声之后,他又对我说:“你既然找我来,想必不是为了说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的。”
我点点头,把几个文件袋递给了他,他拿着一个文件袋抽出几份文件看了起来,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良久,他按住文件袋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递给他之后说,“我要亲手收拾这几个人,然后,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他看了纸上的内容之后笑意更浓,“这一个就算了吧,你小子上次下手挺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不定要当一辈子太监了。”他指着一个名字说了几句,然后又有点烦躁地说:“你上次还不如直接把他打死,现在一帮人还得哄着太子出国,老子还不好意思下手,烦死个人。”
他指着第二个名字,“这个随便打,只要不打死,屁股我给你擦的干干净净。”
“这一个,你要有那个本事,别说打一顿,弄死都可以,只要不露出太大的马脚,就会有无数的人来给你擦屁股,毕竟想他死想他彻底闭嘴的人太多太多了。”他指着第三个名字说。
最后他喝了口茶,指了指第四个名字,“老子真想跟你一起把他打死,不过想想还是算了,这回就照章办事,就算不吃枪子也得让他蹲一辈子。不过你倒是可以先动动手,也算是给我出一口恶气,你打完了跟他说,他那些事我赵大松都知道,你这顿打有我的一份,我罩着你。”
我把两个茶杯斟满,两人以茶代酒,碰了一杯,赵大松把手里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对我说:“严林同学,时间还很长,我们可以慢慢聊。”
12月19号是周一,天又阴沉起来,天气预报说我省大部将迎来五十年一遇的降雪,至于真假,当然得您自行判断。
一整天我都在听人大的秃顶傻逼讲时政题,这间隙还做了好几篇英语阅读理解,可以说相当充实了。
傍晚回宿舍拿钱包时,听搓麻的呆逼们说昨晚上宏达被查了,武警特警出动了几百号,给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的动作可真是够快的,我摇了摇头,不过呆逼们说的也太过夸张了,首先以宏达大酒店的规模来说,几百号警察就是带上家属也不可能把它围个水泄不通,不管子午路那家还是沉香湖畔那家。
然而他们讲得头头是道,说是进去搜了大半夜,抓了一二百人,光小姐就占了一多半,酒店经理、负责人啥的也都被逮了起来。
我笑着说宏达背景可不一般啊,他们说:“你以为专案组是干啥的?不光平阳,你们平海的也被查了!”呆逼们七嘴八舌,兴奋得像一个个即将炸裂的烤土豆,于是我也变得高兴起来,加入了他们热情洋溢的讨论之中。
吃罢晚饭,在图书馆上了会儿自习,我终究没忍住,或许他们说的对,我还是太过年轻太过急躁。
我蹿进了隔壁的电子阅览室,电脑肯定慢得要死,开个网页就要个把分钟,但好歹,那些信息在屏幕上缓缓跳了出来。
这次他们倒没瞎扯,刚刚发布的网易新闻国内头条就是转XX信息港新闻,“11.11”打黑除恶专案组联合平阳市公安局向媒体通报:12月19日,平阳市宏达大酒店因股东涉黑,介绍、容留妇女卖淫,违法经营和故意扰乱社会秩序,造成恶劣社会影响,被平阳警方责令停业整顿。
下面的内容除了介绍12月18日晚间的行动外,还提及该酒店被多次举报并受到平阳警方两次警告后,依旧我行我素,在中央综治办和公安部暗访期间,不但不予整改,反而仗着有背景、有关系,对打黑除恶专案组和公安机关的依法管理颇有微词,甚至恶言诽谤、大打出手。
至于昨晚上的行动,共抓获犯罪嫌疑人一百零五名,已刑事拘留二十五人,经初步审讯,该酒店还涉及毒品犯罪和拐卖妇女,其中不乏俄罗斯等中亚女性。
最后一段则说,从已掌握的情况看,警方发现有少数政法干警参与其中,为该犯罪团伙充当“保护伞”,有数名领导干部在酒店拥有长期包房。
专案组表示,案件无论涉及到谁,都将坚决查处,绝不姑息。
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宏达大酒店”包不包括沉香湖畔那家,而平海的两家酒店网上并未见相关报道,只有一条前天的新闻说是统一消防大检查什么的。
理所当然的,我有些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