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我提到我到了高中后所有的情况就变了,不单单是我被霸凌的情况得到了改观,因为霸凌这种情形发生在农村的中小学比较多,到了市区的高中,大家变得相对文明了,只要自己不惹事。
而这一切还得感谢那个差点把我打死的人——黄国柱。
2004年的新年一过,我也准备迈入初三下学期,但对于我这种学渣,没有什么区别,我也早已料到县里的职高就是我的归属,读个三年再去进厂。
赚点钱也把家里的土坯房换成水泥浇筑的红砖房,外头再贴上那雪白耀眼的瓷砖,把最好的房间给爷爷奶奶。
我也可以抬起头在村里走路,老村长的孙女遇见我不得冲我羞涩一笑?
而这种经常出现在梦里的场景,就在那年的大年初一,都变成了可能。
我们进村的公路修好不到两年,平时跑得最多的是小货车或者摩托车,小货车进来山里拉木材,我爷爷的竹编也有人直接来收了,可是他却再也编不了那么麻利。
而在这条进村路上跑的第一辆轿车是一辆崭新的大众宝来,而开车的人,正是我爹。
那天黄国柱回村,车一进村口,狗都叫疯了,因为村里的狗也没见过世面。
白色车身在晒干的黄土路上蹭得飞灰四起,几乎家家户户的人都出来站来门口看,而黄国柱很享受这种艳羡的眼光,故意把车开得很慢,副驾驶坐着他现在的老婆,当年的木匠老婆。
而大家更好奇的是,这车到底是开向哪家的?或者哪家子富贵亲戚进山来拜年了。
就算最后车停在我家门口,我还听到邻居说镇里领导大年初一就来扶贫了。我爷爷奶奶包括我,都做好了谦卑恭迎领导的姿势。
可讽刺的是,下来的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人,他一身笔挺的西装,脚上锃亮的皮鞋,在各位邻里乡亲惊讶的眼神中逐一打过招呼,他的谦恭散烟动作,让各位长辈都受宠若惊。
即使接下来从车上下来浓妆艳抹衣着华丽的木匠老婆,那些喜欢嚼舌根的妇女也不敢多说一句。
刚接过黄国柱香烟的木匠更是拉着一副恶心的笑脸,那是我见过最难看的表情。
黄国柱打过一圈招呼后,朝着爸妈,眉头鼻子似乎要拧在一起,干嚎一声。
“爹!妈!”
接着就噗通一身跪地上了,头似乎要狠狠砸向地面,但就要接触时,却没了响,只是轻轻地碰触了一下。
“儿子不孝啊!”
我爷爷奶奶颤颤巍巍,都从椅子上坐起来,一个拉左边,一个拉右边,其实我爷爷由于常年的劳作,身体已经有点行动不便了。
“柱子……你还知道回来……”爷爷不知道是感动还是生气还是高兴,嗓音有点微颤。
“哎,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奶奶打着圆场。
“林崽,都长这么高了,怎们,不认识爸爸了?”我打赌黄国柱肯定一开始就看到了我,而我的冷淡反应也让他不想一开始就自讨没趣。
他见我不答,便哈哈笑了笑,转身跟邻里相亲说等下去你们家拜年,众人便知趣地散去。
黄国柱携着木匠老婆进了家门,爷爷嘴角动了动,想说啥却没有开口。
“爹,我打算把爱媛娶了,她这次回来就跟木匠离婚,我要把他风风光光娶进门。”黄国柱似乎看穿了爷爷的心思。
“随你吧,我老了,不中用了。”
那天中午,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丰盛的一餐,我爹从县城菜馆直接打包了几个大菜回家,除了有一些鱼肉之类的,还有我没吃过的大虾海参,红烧甲鱼,鲍鱼,扇贝类的海鲜。
也许这些东西现在随便一家餐厅付钱就有,但那个年代我真的看都没看过。
老村长和几个村干部在黄国柱的执意邀请下,还是过来喝了杯酒,看着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老村长感慨万千赞叹道:
“时代变了,时代变了,将来是你们年轻人的。”
席间我爹又是一顿夸耀吹嘘,说着外面的花花世界,认识什么老板,什么市长,还说要在村里投资一笔,下午就跟镇长去打招呼。
黄国柱回乡后呆了十几天就出去了,不过我家的新房也开始破土动工,还给我爷奶留了一笔足以上完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
“爹,你到时就带林崽去咱市里上中学,我那里有熟人,都打点好了,你直接带过去就好了。”他出门上车时特意叮嘱我爷奶,挥了挥手后便一脚油门离开了这个村子。
但是你以为我就此辉煌腾达了吗?我逆袭了吗?我成富二代了吗?
列位看官,您别想得太简单了,真实的生活往往比小说更精彩。
黄国柱那场风风光光的回乡,带给我的唯一好处就是:整个村里,甚至镇上,都传遍了老黄家出了个土豪。
我成了“土豪的儿子”,可以昂首挺胸走在村里,见到老村长的孙女,也不再装作看风景了。
不过,她我也没看多久。一个学期一晃而过,我就去了市里的高中寄宿。
对于一个从没出过村的孩子来说,第一次进城——看见那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穿梭在高楼大厦间的场面,带来的震撼不亚于李鸿章穿官服走在纽约街头。
更加让戏剧性的是,黄国柱所谓的打好了市区中学的关系,只不过是他认识的看门保安把我领过去报了名,进行考试,考试也比较简单,我就这么进了一所民办高中。
我穿着我爹回来给我买的新衣服,虽然在一众光鲜亮丽的学生中乍看没啥区别,但是后来的三年,我知道了衣服的品牌还有耐克,阿迪,李宁,特步……,我才明白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别人的高中都是拼搏和汗水。我的高中分两步,第一步是高一的网吧和早恋,第二步是我慢慢意识我得上个大学。
那时候天涯论坛很火,我在里面看了很多小说以外,还看到了他人的人生,也看到了一些长辈的建议,在这个论坛里学得东西比我小学初中9年加起来的都还要多,我明白了自己是多么的野蛮生长。
甚至有那么一瞬,我感觉我成了大彻大悟的智者,前后左右的同学包括讲台上的老师,不过蝼蚁尔尔。
我开始学习了,木匠的儿子还在上网,他沉迷于《传奇》不可自拔,妥妥的网瘾少年,我也沉迷过,但我玩游戏没啥天赋。
对了,说到木匠的儿子,我就恨不得把他踹到湘江里去。
他跟我同一天进了同一所高中,我还热情地打了招呼。
后来一次去网吧,我在网吧旁边的公共卫生间听到他蹲在隔壁给他妈打电话,还开着免提。
“妈,我没钱了,给我打点生活费。”
“我不是一次性把你学费生活费都转你爹了吗?你跟你爹要去啊。”
“那是黄国柱给的,关你什么事?再说钱给到我了吗?”
我听到这里,脑子“嗡”地一下炸了。
那一刻,我控制不住自己,暴力掰开了他的隔间门,二话不说一把将他从坑位里拽了出来。
我所有这些年对黄国柱的怨、恨、不甘,全在那一刻喷薄而出,毫无保留地砸向这个不知死活的倒霉蛋。
我俩在厕所里扭打起来,拳脚相加。他人瘦,又是蹲着起身,被我压在地上死死动不了。我一边骂,一边打,声音几乎能震塌天花板。
“嬲你麻麻憋哟——你个婊子养的,我要弄死你!”
我吼得喉咙都哑了,脚下的他哭也不是,骂也不敢骂,只能用胳膊护着头。我最后把他手机踩了两脚,直接丢进了厕纸垃圾桶。
他缩在角落里,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黄国柱他妈的,竟然同时养着两家人。而且看得出来,他对木匠那边,可能还更上心一点。
他家的新房早就建起来了,外墙贴了瓷砖,窗户装了铝合金,连家具都置办得差不多了;而我家的那栋,只是个冷冰冰的毛坯房,晒了两年,连个门都没有。
这事之后,我对黄国柱的那点感情——不管是恨里夹着的期待,还是血缘里残存的一丝幻想——都彻底没了。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还傻乎乎地在市里上学、幻想着有个新家能住的时候,家里的情况早就进入了寒冬。
刚动工的时候,黄国柱信誓旦旦地说,年底回来结清工钱和材料尾款。可那年,他没回来;第二年,也没有。
那栋毛坯新房其实比我家那漏雨的土房子强多了,可我爷爷奶奶始终不敢住进去。
因为隔三岔五,就有讨债的人上门,坐在门口抽烟、唠叨、讽刺,坐半天不走。
他们不敢撕破脸——怕万一哪天黄国柱又风风光光地开着更好的车回来,像上次一样,给大家散一根芙蓉王,那时候“错”的人反倒成了他们。
但他们又不甘心,想拿回那本来是属于他们的钱,于是就这么拖着、耗着、熬着。
我爷奶怕我在学校分心,什么都没跟我说。
我读高三那年,靠的是他们四处求人,东拼西凑。最后才勉勉强强把我从学校送出来。
我拼了两年,梦想中的二本线终究是没有达到,差了二十几分,根据往年的录取线我报了泉州一个学校的专科,专业是电子商务。
我想过复读,跟我爷奶说的时候,他俩欲言又止。
“林崽,你也长大了,马上十八岁了,我跟你奶奶尽力了。”爷爷在门槛边抽着水烟,唉声叹气。
我点了点头,说:“爷爷,我不读了,我出去打工。”
其实从学校出来那一刻我就明白,黄国柱回来没带来什么“光宗耀祖”的春天,留给我们的,是一堆收拾不完的烂摊子。
“林林,你得读下去,你去找你妈吧,你考到泉州,我打听到了她在厦门,也算是你们母子有缘分。”奶奶说话有点漏风了,但她头脑还很清楚。
看着老态龙钟的爷奶,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们这一辈子——种田、喂猪、织竹编、东拼西凑地供我上学,到老了也没法颐养天年,甚至连儿子的一个问候都等不到。
这,就是那个年代农村大多数老年人的命运。
我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接着便是大哭了一场,爷爷眼睛有点发红,奶奶背过身去悄悄抹泪。
填完志愿后,我打点了一下行囊,爷爷要把他们仅仅剩下最后的六千块积蓄全部给我,我不忍心拿,早晨乘着他们不在卧室,我悄悄放回去了五千。
我想着没找到母亲或者母亲不愿意帮我,我就在那边找个事做。
告别时我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掉了下来,老村长他儿子,其实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是村支书,只不过大家老村长叫习惯了,他用他的摩托送我去镇上汽车站,我的泪水滴在他背上。
“林崽,你的命苦,你要争气啊,千万别学你爸。”送我到汽车站时村支书叹了一口气。
我点了点头,就这样奔向了从未去过的远方。
2007年的厦门,处在一个建设热潮中,比如第一码头,SM城市广场,成功大道,高崎机场,观音山等,那时候都还没有完成,但给人一种活力迸发,很有生机和希望的感觉。
虽然跟现在没法比,但那个年代的厦门依旧让我有种割裂感,感觉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
我找到我母亲,并没有像故事中那样坎坷曲折,费尽周章,最后快要饿死绝望的时候突然出现一线转机。
我奶奶给到我的地址,是后浦那边的一个服装厂 ,因为几年前刚好有同村去厦门务工的熟人和她一起吃过饭。
厦门的夏天有点晒,我到达那个服装厂差不多上午10点多。
我在门卫一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陈晓琴”的女人,说明来意后他让我在门外等一会儿。
不多时,一个穿着工作制服的三十来岁的女人出来了,一米6多左右的身高,齐肩的短发下面是一张清丽的脸,她的五官很端正,但特征不明显,身段整体看是纤细苗条的,好像是我记忆中母亲的样子。
“小弟,你找我有事吗?”她的普通话很标准,已经没有湖南口音了,相反有点那种厦门那边那种类似台湾腔但又说不上来的感觉。
我张了张嘴,那句酝酿了将近一个月的“妈”终究没有喊出口,喉咙有点干。
我低下头,从包里掏出我的身份证,还有奶奶给我抄的地址。
“我叫黄郁林,我来找我妈。”我声音不大。
她接过我的身份证和地址纸片的同时听到“黄郁林”三个字,没有看手里的东西,眼神愣愣地盯着我看了几秒,嘴唇动了动,一时也没有说话。
她的手好像是想抚摸我的脸颊,但是还没抬起来缩了回去,继而捂住了微张的嘴。
“天呐,你是林林?”
这相逢的一刻,我想过很多年,梦中出现过很多次,是悄无声息的克制,还是泛滥情感的决堤。
可是我的母亲,一个我14年没有见过的人,她就站在我面前。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再是梦境,不再是我的记忆碎片。
我是个内心极其敏感的孩子,我就那么看着她。
我想起打我的黄国柱,
想起无人照顾的爷奶,
想起我这些年我吃过所有的苦,
想起我在学校受过的委屈……
我的喉咙一下就哽住了,真的很不争气。
在我母亲没有表现出任何相逢的喜悦和激动之前,我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真的忍不住了。我好想放声大哭一场。
我想跟她说点什么,可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想转身跑开。我曾经也想过,如果她过得不错的话,我出现在她跟前,会不会打乱她的生活节奏。
而这种想法,在她走出服装厂大门的那一刻,我就确认没错了。
我看了她一眼,她木然的表情让我更加伤心了,我转身就跑,也忘记了那身份证还在她手里。
但是我的手腕却被一只温柔的小手抓住了,那是前所未有的柔软触感,不同于我奶奶那种苍老充满干劲。
而其他女人,我根本没接触过。
高一早恋,也只是写写情书,树荫下散散步。
“林林,我带你去吃个饭。”
那是我在厦门的第一餐饭,是闽南菜,一盘炒花蛤,一碗酸笋鸭胗,这是我点的;我妈给我点了个蒸鳗鱼,还有一个蛏子汤。
我确实有点饿了,那时候的绿皮车,20几个小时,我心疼钱没买卧铺,也没吃几顿。
面对我陌生又仿佛很熟悉的母亲,我想大快朵颐又不得不装作很矜持,显得我不缺教养。
“林林,别拘束,放开了吃。”母亲夹了一块鱼肉到我碗里,柔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听到她说话就想哭,于是便开始大口扒饭。
“你爷爷奶奶还好吗?”也许是太过于沉默,我母亲夹了一个蛏子轻轻嚼了几口咽下去之后问我。
“不太好,老无所依……”我看了她一眼,撒谎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你爹不管吗?”她眉头微微皱了下,询问道。
“黄国柱?”我苦笑了一下,本来想说‘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可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十一年了,他只回过一次家。”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汤碗,过了几秒才舀了一勺喝下去。再抬头时,她的眼圈有点红。
那顿饭,她没再动几筷子。饭吃到一半,她就放下了碗筷,用纸巾轻轻擦了擦嘴。
我看得出来,她在极力克制自己。
那一刻,我竟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安慰感。
就像我心里那个孤零零的自己,终于有人也为他难过了一次。
“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到处都是工厂的路上,不多的汽车来来往往。
我跟着她坐上了不知道去哪里的公交,坐了几站后来到一个城中村的一样的地方,她给我安排了一个旅馆,很安静。
她给我铺好了床铺,找老板要了洗漱用品,和一双换洗拖鞋。
看着她忙前忙后,我心里那句话在憋足了巨大的勇气后总算慢慢吞吞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我能……叫你一声‘妈妈’么?”
她背对着我的身体顿时僵住了,正在摆弄电视遥控的手也停了下来,只见她撑在电视柜缓缓坐在床沿,把遥控小心翼翼放在柜子上,突然捂着脸竟然呜咽呜咽地哭了起来。
我难过的同时反而觉得有点尴尬了,悄悄地移到她旁边,就这么坐着。
“妈……”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句,带点怂怂的语气。
她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摸了一把眼泪,脸转向了我,眼神却温柔得让我一瞬间有点不知所措。
她伸手,终于还是轻轻摸上了我的脸。
“林林,让妈妈好好看看你,这么瘦,受了不少苦吧,”她哽咽着,双手摩挲着我颧骨凸出的脸颊,“我可怜的崽……妈妈对不起你……”她饱含泪水的眼睛满是怜惜,抽搐着又涌出一些泪来。
“妈……我不怪你,我对你一点恨都没有……”我说话也有点不利索了。
“那年……我带着你都到镇上了,你爹……和你爷爷追上来,硬是把你抢了回去……”她好像回忆起了那不堪回首的冲突,胸口剧烈起伏,情绪也彻底释放了出来。
我拍拍她的肩背,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安慰。
“妈,我知道,我奶奶跟我讲过,她说你人很好。”
我安慰着她,其实我奶奶根本没说我妈的好话,是我自己从奶奶的讲述中推断出我妈当年是想把我带走,但黄国柱和我爷爷极力拦了下来。
而且我自己也有一点记忆,好像是我爷爷把一个女人推倒了?我不敢去细细回想,因为在我心中,我爷爷是一个完美的人。
那一场情绪宣泄后,我们说话就自然了很多,她让我暂时住在旅馆,等她下午去跟主任请几天假带我逛逛厦门城里。
自那一刻起,我也成了有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