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北边挨近俄罗斯一带,有座小城,我们叫锦城。
城市建设以市政府为中心逐步向外圈拓展,拓展到三岔口一带已经两年没动静了,听说是要先向南北两边修建,等到西边老林家拆迁盖楼,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林朽扛了袋米,刚从街里回来,没赶上公交车,硬是扛了三四里地。
进院子时,红房顶上的烟囱已经冒烟了,滚着饭菜的香味萦绕在砖房四周。
林朽把米袋子放厨房,奶奶孙芳芳刚从菜园子里剪了把香菜出来,微驼的身板,常年劳作的深褐色皮肤拧着怎么都扯不平的褶皱。
她甩了甩香菜根上的土,往屋里走,迎面对上烟刚叼上嘴边的孙子,给抢下来丢地上,“要吃饭了你抽什么?多少钱买的米?”
“一百三。”林朽自然接过香菜,到厨房折了根,洗了洗。
“又他妈涨价了。”
林朽说:“能吃大半年呢。”
孙芳芳打趣他,“你不在家我俩能吃一年。”
林朽把香菜撕成段,丢锅里,“没你俩我能吃两年。”
饭菜上桌,这菜有个学名叫大丰收,其实就是一锅炖,啥都有,多块南瓜少截玉米都没差,都一个味。
桌上有个银色的小铁盆,有普通盘子那么大,林朽盛了点饭,舀了几勺菜,浇上汁拌匀,拿给炕上的爷爷。
爷爷林百万前年年底得了脑梗,救过来了,只不过瘫痪了。
林朽把勺子插里,“老头儿,我是谁?”
“……朽……孙……”
林朽把勺子把转到他跟前,“傻老头儿。”
林百万虽然口齿不清,下不了地,成日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但是脑子还算清醒,家里来了人还知道呵呵打招呼。
林朽每顿饭前都会问他,我是谁,答了就给他吃,像哄小孩一样。
人老了可不就是小孩儿嘛。
孙芳芳不服老,秉持着说教的模式至今,饭桌上问他,“啥时候回学校?”
林朽给她夹块土豆,想堵住她嘴。
“赶紧回去复读,你想在这儿破地方窝一辈子?”
“窝一辈子咋了,不愁吃穿行呗。”
音一落,孙芳芳一筷子敲他脑门上,“出息。你将来不娶媳妇?拉着你媳妇在这儿种菜?生个小孩还种菜?”
林朽开始扒饭,嚼嚼嚼,很快咽下去,撂了筷子,“不然呢?像你儿子似的,娶个老婆跑外地去,三五年不回来一趟,一个月给你扔点钱就乐得不行,你有出息。”
说完就跑了,不跑该挨打了。
“瘪犊子。”,孙芳芳把筷子丢到他跑走后关紧的门,“天天他妈拉拉个脸,这日子没得过。”
……
林朽跑出来后往城南走了一段,这边已经拆了一部分,工地连着排排砖房吵的不行,很多家户拿到拆迁款直接搬走了。
路上没什么灯,对比之下稍显热闹的一条街上也只有一家转着灯柱的发廊,和一家蓝底白字牌匾的网吧。
游鱼网吧。
这是他的目的地。
算日子已经是初秋了,可夏天的余热迟迟不散,蝉鸣在夜晚尤为明显。
网吧也有些年头了,门口透明宽帘被烟熏得泛了黄。
开着门,嘈杂的游戏叫骂声此起彼伏,音响里时不时播报着坐在哪个位置上的玩家是来自哪个区的最强王者。
他前两天来考察这个网吧的时候,还没见过里面那姑娘。
她就站在吧台里间,格子衬衫系在腰间,藕白的小臂一只撑着另一只,被撑的那只手里反扣着一本随身单词书,她出了神看向窗外,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刚记下的单词。
偶尔有人叼着烟进去,她举着单词书扇开烟雾,露出被息屏的蓝色电脑屏幕映出的半张侧颜。
睫毛轻颤,嘴角似有似无的勾起。
低马尾回缠了一圈,碎发像鸡尾样翘起,是随手一扎的慵懒。
她与这烟雾缭绕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不属于这里,却又熟练的接过那人身份证,刷过后往里一指,“靠墙B3的机子,两个小时充上了。”
网吧这种地方呢,社会小青年的聚集地,男生居多,女生基本都是陪男生来的,坐腿上给男生点个火,指着屏幕里被打死的野怪说着哥哥真厉害。
小姑娘当网管,着实不多见。
林朽等前面人开完机子,顶上去,一手搭着吧台,一手五指朝下将对向姑娘的小风扇转向自己,额前奔走而来的细汗随即被冰凉感取代。
姑娘伸手,“身份证。”
“没带。”
“没带还是没成年?”姑娘抬头看他,这男生板寸,不是长发修剪后的板寸,是那种剃光后长出来的,长度均匀的寸头。
面相倒还算成熟,看着应该成年了。
姑娘刚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抽屉里拿老板身份证给他开机子,就听见他问,“你们老板呢?”
这个年纪的闲散青年,见了姑娘走不动道的多的是。
如果他真找老板,进门直说就是了。
姑娘当他闲扯话题搭讪,不太正眼瞧他,“老板白天在,你要找他,明天白天来。”
林朽,“老板白班,你夜班是吧?”
这话怎么听都像没头没尾地调戏,姑娘压着口气,“你上不上网?”
林朽慢吞吞掏兜拿身份证,“你一月多少钱?按天算按月算的?”
干嘛?什么意思?要包她吗?姑娘气压不住了,单词书合上摔了桌面,“你到底上不上网?”
咋还急了?
“上,上网。”林朽吸了记鼻子,然后身份证给她,“充俩点。”
……
千禧看了他身份证上的照片,还是短头发,额前垂着碎刘海,翻白的衣领很规整,有些熟悉,这张照片上的脸,也莫名有些熟悉。
她举着身份证跟眼前人核对,明显身份证上的照片至少是两年前了,如今这张颌角锋利的脸,已然没了青春的气息,多的是生活重担的痕迹。
千禧给这个叫林朽的人开了机子,身份证还回去后,注视着他背影。
他穿了件黑色的跨栏背心,肩膀上有些脏,约摸是干农活用麻袋一类东西蹭出来的印,这么看倒还沾上点务实的模样。
她不会那么快给一个人下定印象,况且是个不太相干的人,或好或坏又没所谓,所以视线没再粘连他,但右眼皮却跳了一下。
她搓搓眼,没太当回事,继续背单词了。
约摸半个小时,额前光影被挡住,千禧知道来人了,抄单词的手没停,只是余出另一只抬高,要身份证的意思。
吧台被扣了两声,她嗅到一丝肃然的气息,果不其然一抬头,是警察。
“接到举报,你们这里有未成年上网,我们排查一下。”
千禧心里咯噔一声,警察说让她配合一下,她点点头,领着他们进去。
四男一女五个警察开始检查网吧里每一个人的身份证,有不少耳朵好使的,在千禧带人进去之前就翻窗户跑了。
一遭查完,没有未成年,千禧带警察们回到吧台前。
可能是有人报了假警,这也是常事,警察没多意外,跟千禧说,“谢谢你配合。”
千禧拘谨的肩膀松了松,说:“应该的。”
警察尽职尽责,“你们这里面烟太大了,注意防火,有几个桌面上没烟灰缸的,尽快补齐。”
“好。”
“行,那我们走了。”
千禧给他们开门,刚送出去两个。
里面卫生间抽水的声音响起,轰隆隆贼大声,几个警察纷纷回过头,盯着从那出来的林朽,勾勾手,“你过来,叫你呢。”
林朽甩了甩手上的水,他在笑,笑起来一个括号脸。千禧顿时觉得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巨丑无比。
“警察叔叔好。”
警察的态度严厉了些,全网吧的人都查完了,就差他一个,还刚刚好去上厕所了,很是可疑。“身份证拿出来。”
林朽手心手背擦在衣摆处,确保没有一滴水后,裤兜里掏出身份证,中指大拇指抵住横侧两端。
警察拖着他的手腕抬高查看,脑子算着嘴里呢喃着,“18,19?”
林朽重复一遍,“19。”
“行,就这样吧。”,警察视线又对上千禧,“我们走了,感谢配合。”
没等千禧接茬,林朽出声拦人,“哎警察叔叔,你们……都查完了吗?”,重音在‘都’字上,他眼神往已经回到吧台里间的千禧身上撂。
千禧暗自握拳。
警察看过去,“她是网管。”
林朽又笑,“是,是网管。所以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