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的徒步,开车只需要三十分钟。
如果路况好一些,那就更快了。
这条路原本就是碎石路,现在路面因为年久失修而被破坏,大多数时候只是泥土和泥浆。
面包车不大,过去经常看到快递员开这样的车到处送货。
我自从搬进山里后就没开过车了,所以走这条路的急弯和陡坡时,对我来说还是不太习惯。
不过,面包车性能很好,跑得很快。当我安全无样将车停在小家旁边时,心里既高兴又兴奋。
这里曾经是别墅的车库,宽三米,长六米,旁边还有个八平方米的杂货间。
别墅没毁之前,我们用车库储备生活物资。
泥石流毁了主屋后,我们全都搬到车库。
谁都没想到这个朴实无华的车库竟然如此坚固,陨灾发生后的这些年里,一直稳稳矗立着,保持得很好。
现在成为我们唯一的安全家园。
有一段时间,我们有十个人挤在这座车库里。
爷爷奶奶睡在一张大床上,姑姑带着霏霏睡在一张架子床的下边,我睡在上铺。
三爷爷睡在沙发上,爸爸和妈妈、哥哥和谢德升,睡在外面的帐篷或车里。
我曾经抱怨周围都是人,曾经渴求安静和独处。
讽刺的是,现在我的世界只有三个人。
一屋子的亲人接二连三失去生命,没有医院、医疗措施、以及必须的药品,我活生生见证了生命是多么脆弱不堪。
起初我会因为失去亲人痛不欲生,之后那份心痛一点点缓解,再后来竟然还有一丝解脱。
我发现人在极端情况下,就连痛苦也会一天天走下坡路,慢慢衰退,最后变为极为平常的事情。
我开始羡慕那些我们埋葬的亲人,至少有人为他们料理后事,至少他们已经脱离苦难。
现在,这里只剩下三个人:我、谢德升,还有他的女儿谢霏。她快五岁了,我们都叫她霏霏。
我下车时叫了一声,但没人回应,他们应该去河边钓鱼了。
我把狗放出来,让它在房子和房子周围吸吸嗅嗅,熟悉环境。
谢德升今天早上打满一桶水,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我找了一个旧金属碗,倒进去一些水,放到地上让它喝水。
我先是走到别墅废墟的东南角,那里埋葬了我的七个亲人。
很久以前,谢德升用弯刀砍了些小树,建造这间单坡墓棚。
棚顶用枯草皮覆盖,侧面用石头和木板条搭起来。
我又用泥巴糊住夹缝处,在树皮上刻下亲人的名字。
每一次拾荒回来,我都会到这里拜一拜。
不仅谢谢他们保佑我安全到家,并且能够获得足够的生活物资。
我一辈子都在接受唯物主义无神论思想,但祭拜亲人和迷信无关,我迫切需要和逝去的亲人仍然保持某种方式的联系。
我在里面跪了一会儿,对每个人说了几句话。
我注意到掉落在周围的枯叶已经被清理,还摆放了些用野草编织的手工小玩意儿。
谢德升去钓鱼前,一定带着霏霏来过这里。
我开始卸货。
三个混蛋显然把他们杀害的那个家庭洗劫一空,面包车里有衣服、床上用品、碗碟和餐具,还有几支步枪和大量弹药。
储藏食品的人显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除了很多蔬菜和水果罐头,还有大袋的玉米、紫米、高粱、燕麦、荞麦、麦麸,全是既顶饱又耐放的粗粮。
好几罐密封的天然蜂蜜、白糖,一点儿没有发霉变质。
一个大布袋子里装的是干菜、干菇、干木耳,这些东西可以常温保存,吃的时候用水浸泡,还特别营养。
陈皮和阿胶不能当饭吃,也不适合霏霏,但给我们两个助消化、补身体也挺好。
看到几瓶醋时,我更是笑出声。
这可是一种没有保质期的调味剂,放置时间越久,味道就越香。
这些都是我们的生活必需品,然而物资来自一个无辜的家庭。他们被残忍地杀死,现在一切都是我们的。我既高兴,又无比内疚。
我们的橱柜和壁橱被塞得满满的,一些男人的衣服可能适合谢德升,还有一些我也能穿。
虽然没有小女孩的衣服,但我已经在这次搜寻中为霏霏找到一些。
我把她的衣服铺在床上,又仔细清理了敖丙娃娃,让布偶看上去更可爱一点。
我刚收拾完,就听到有人走近。
因为立刻听出是谢德升和霏霏的声音,所以我没有特别紧张。
我小心翼翼把娃娃放在霏霏的床上,走到外面迎接两个人。
“阿美,阿美,你回来了!”霏霏一边跑一边叫,长长的辫子在身后飘扬。她睁着大眼睛盯着面包车,问道:“阿美,这是什么车?”
我的名字叫于美,但霏霏一直叫我阿美。
从辈分上说,她是我的小表妹,应该叫我姐姐。
霏霏说话很晚,我们一度担心她自闭。
有一天忽然口齿不清地开口叫我阿美,除了高兴,我们根本不去要求更多。
后来她能够正常说话和交流,我们长松一口气,也没有再费心纠正她对我的称呼,由着她怎么称呼我都没关系。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以前从未见过面包车,别墅旁边停放了六辆汽车。
自从充电桩失灵后,其中四辆电车就停在棚子后面。
还有两辆用油,油箱空了之后,也被弃到一边,再没理会过。
我告诉霏霏:“这是一辆面包车,就像一辆汽车。这种车前面没有突出的发动机,后面也没有明显的储藏间,像一个面包,所以叫面包车。”
我忽然想到霏霏也没见过面包,好在她的注意力全在车子上。
“这车是从哪里来的?”她仍然惊奇地盯着车,然后朝我走来。
霏霏的轮廓更像谢家人,尤其是眼睛和鼻子,非常像爸爸。
我把她抱起来,让她透着车窗朝里看。
谢德升的目光和我相遇,他一直慢慢跟在霏霏后面,眉毛微微扬起,问题不言而喻。
“我在山下的村子里找到的,里面有汽油,还有其他东西。霏霏,回屋看看啊,桌子上有一包豆豆糖,我保证你会非常喜欢!”
霏霏尖叫着跑进屋查看,谢德升靠近我,眉毛扬得更高了。
“我在村子里遇到三个劫匪。这伙人两天前洗劫了一户人家,杀了所有人,劫走他们的东西……我结果了他们。”我低声解释,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自从认识谢德升,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令人讨厌又懒惰的纨绔子弟。
不仅如此,他还很愚蠢,竟然在陨灾之后让姑姑怀孕。
照姑姑平时的个性,一定会在这个非常时刻打掉孩子。
然而,当他们发现姑姑怀孕后,已经没有条件打掉孩子。
谢德升有父有母,有自己的家和去处,但姑姑是个强势的女人,一定要和娘家人在一起。
谢德升关心妻儿,所以和她加入了我们。
原本的计划是暂时居住,等到有更好更安全的选择,他们会搬去其他地方。
泥石流发生后,道路被毁、联系中断,这个选择就被完全搁置了。
霏霏半岁时,姑姑死于感冒发烧,这个女孩对她的母亲没有任何记忆。
“我不是说过,不要把自己陷入危险,尤其不要和危险硬扛吗?”谢德升问道。
“嗨,我很安全。我人在这里,毫发无损,不是吗?而且我还收获了一辆车和许多物资。”我为自己争辩。
“你不可能偷偷离开吗?”谢德升一针见血,严肃瞪着我。
是的,我可以逃走,但我认为这个风险是值得的。
我从不喜欢谢德升挑战我的决定,我们的地位应该是平等的,没有理由必须听他的,尤其是我有充足的理由。
他不喜欢我冒险,即使是值得冒的险。
他也不喜欢我杀人,因为杀人会让我非常痛苦。
可现在这些都改变了,我可以杀人,尤其是像今早那些人。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伤害其他人,我会毫不犹豫替天行道。
然而,谢德升仍然不喜欢。
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但他没有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生性随和,从不挑起冲突。
但当冲突来临时,他不用说话也能表达自己的意见。
谢德升的父母是商界翘楚,可越是优秀的老板,父母当得就越失败。
他们养出一个纨绔也许颇为无奈,但也有自己的办法。
总是有别的父母养出一个精明睿智的女儿,刚好娶回家为家族生儿育女。
不光是增加家族力量,而且还能保证下一代继承优秀品质。
从某种程度说,我爸妈也是这样的模式。
妈妈强势,爸爸一向很顺从妈妈,只要不耽误他玩儿,怎么都好。
爸爸非常喜欢户外活动,钓鱼、打猎、露营。
没想到这些他平时玩的事儿,都成了陨灾之后安身立命的本事。
爸爸和谢德升也能玩到一起,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爱好:射击。
两个人经常去靶场比试枪法,平时也会互相交流,炫耀自己收集到的稀罕枪支。
不过,爸爸喜欢射击是因为打猎方便。
谢德升就是单纯喜欢这项运动,和国家级运动员、教练员走得更近。
谢德升能够得到的资源都是一流的,但他就是图自己高兴。
从来不争,更谈不上努力。
躲到山里后,家里人各个对生活的巨大反差怨声载道,包括我在内,但谢德升除外。
他如此之随遇而安,我私下里觉得这是从小到大,无欲无求的个性帮了忙。
我从未遇到过能让我如此内疚的人,就连我妈也不会,而我冒险杀人劫车还不是最难启齿的事儿。
“哦,还有一件事儿,”我环顾四周,那只狗刚才跑走了,现在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没有时间为这个消息做任何铺垫,霏霏忽然在屋里喊叫:“大狗!大狗!这里有一只狗狗!”
谢德升的眉毛比刚才翘得更高了。
“它……它……非要搭我的车一起回来。”
谢德升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霏霏从小屋里冲出来,狗狗兴奋地跟在她身后。
“这是你带回来的狗狗吗,阿美?”
“是啊,我在村子里看到它,没有人照顾它,所以它想和我一起来这里。不过,我们得问问你爸爸,看这只狗狗能不能留下来。”
霏霏眨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爸爸,期待地问道:“可以吗,爸爸?它已经很喜欢我了,你如果让它离开,它会很难过的。”
这只狗似乎和孩子相处得很好,当霏霏伸手去玩它的耳朵时,它一点儿不介意,也没有退缩。
狗狗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好像知道我们在等待答案。
谢德升斜眼看着我,更多的是不耐烦而不是恼怒,然后把目光转向女儿和狗,柔和地说道:“只要这只狗表现好,不惹麻烦,就可以留下来。现在我们还不了解这只狗,对于不了解的东西,我们总是要小心谨慎。陌生人如此,陌生的狗也一样。”
我想插嘴说遇到这只狗后,它的表现非常乖,即使是那些虐待它的恶人,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攻击性。
不过现在谢德升在教育女儿,而且说得有理有据,我最好还是不要提出异议。
“我明白。”霏霏严肃地点点头,伸手更小心地拍了拍狗的脑袋。“安静躲起来是对付陌生人最好的办法,但它是一只很乖的狗,我敢肯定。”
“我们拭目以待。”
“我给你带回来一些礼物,你看到了么?就在你的床上。你去看看啊,爸爸也能趁机更好地了解这只狗。”我告诉霏霏,分散她对狗狗的注意力。
“礼物?你给我带回来了什么?”她的注意力转移,飞奔回小屋。
谢德升没有说话。
“抱歉,我没有办法拒绝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它不断靠近那几个劫匪,想讨些吃的东西。可那些人不停伤害它,我不能就这样把它留在那里被虐待。”
“我知道你不能。”
我无法从谢德升的表情里看出他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做,但他一直建议,我需要做任何事情照顾自己,即使这意味着我们不能照顾别人。
很多时候,如果我们想活下去,就必须冷酷无情。
这不是很糟糕的建议,自陨灾以来,世界已经变得满目疮痍。
我可以非常善于为生存做出艰难的选择,也许我应该对狗更冷酷无情,但我没有。
如果谢德升希望我们冷酷无情,他可以自己做,我会听他的。
谢德升蹲下身子,与狗狗的视线齐平。
狗狗直直坐着,好像知道自己正在被评估。
谢德升突然做出一个朝狗狗出拳的动作,狗狗立刻后退一步,但没有咆哮或猛扑向他。
谢德升抓着狗狗的耳朵后面,说道:“你是个好孩子吗?”
狗狗没有吭声,谢德升又摸了摸狗狗的脸,张开它的嘴。他把手指放在牙齿之间,那只狗狗没有咬下去,甚至没有挣脱。
谢德升站起来,说道:“好吧。这个小伙子看起来并不具有攻击性,但要留意一段时间。而且,它将不得不自己寻找食物。”
“我已经告诉过它了。”
谢德升的嘴角微微上扬:“你告诉过它吗?”
“是的。但无论我们能给它什么样的生活,都会比它目前的生活更好。”
“我会和霏霏聊聊,这样她就不会对这只狗太过依赖。我们要给它起个名字么?”
“我不知道,我们也许应该问问霏霏怎么想?”
“我宁愿她不要给狗起名字,万一这只狗有个意外,她会受不了的。”谢德升毫不犹豫拒绝,他的顾虑不是无中生有,我非常能够理解。
无论这个男人多懒散倦怠,他非常爱女儿,不是说抱在怀里玩一玩、逗一逗的爱,而是真的承担责任,无微不至的关心和保护。
“好。既然这是个小伙子,叫虎头怎么样?”我想起这只狗很像我很久以前在网上见过的一只警犬,那只警犬叫虎头。
“很适合杜宾的名字。”谢德升的嘴角又翘起来,他总是这么笑。
决定之后,我走进小屋,想听听霏霏对她的新娃娃和新衣服有何看法。
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们忙着清理、去骨和切开谢德升和霏霏抓到的鱼,然后做成条儿晾干。
谢德升煮了一条鱼当晚餐,我们又开了两个罐装豆子。
这是一顿相当不错的晚餐,霏霏抱着娃娃兴高采烈吃完了自己的食物。
吃完饭后,我给霏霏洗了个澡。谢德升先清理院子,然后抱着霏霏放到床上。
没一会儿,谢德升走出来,说道:“霏霏想让虎头和她一起睡觉。”
“是啊,但虎头还没准备好睡觉。”虎头还在院子里四处窥探,熟悉所有的新气味和新环境。
“虎头看起来脾气很好。”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他会是个好伙伴。”我一边说,一边清理扫把上的骨头和鳞片。
“不要太依恋。”谢德升提醒道。
“告诉我这些不会有什么用。”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谢德升摇摇头无奈地说,看着我在忙碌,他又道:“你今天收获颇丰。”
“是的,但大部分都是从劫匪那里抢来的。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捡了,至少附近的村子没有。”
“我知道,我也不知道鱼能在河里坚持多久。”
我们俩都没再说什么,这是现实。
我们与世隔绝生活了这么久,只有两个原因。
一是我们靠近一条大河,那里的鱼供应不容易枯竭。
二是山下的几个村子没有人却留下些东西。
当这两样都快没有时,我们将不得不像这个地区的其他人一样离开。
另外,霏霏现在还好,但很快她就需要其他孩子了,她不能一辈子只和两个大人生活在一起。
据我们所知,很多人都向西走,那里应该有些完整安全的社区。
我们一直都明白,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只是暂时的。
然而,收拾行李搬到其他地方会非常危险,我们还没准备好。
外面天色渐暗,我转过头,听到身后树林里有沙沙声。谢德升迅速走到我面前,用他的身体挡住我,不让我看到外面动静。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低声嘱咐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我叫上虎头,走向门口,进屋前把一根铁棒支在原处。
霏霏已经睡着了。
现在才晚上八点,如果没有陨灾,她的睡觉时间太早了。
不过,天色已暗,这一天也没什么事可做。
于是,我走进与霏霏同住的房间,洗漱并换上睡衣。
谢天谢地车库旁边有间储藏室,虽然只有巴掌大点儿,但也能放下两张单人床。
不光是给霏霏和我睡觉,而且也能和谢德升各自有些隐私空间。
虎头跟着我,我钻进被子里后,他跳上了我的床。我不忍心拒绝,所以虎头蜷缩在我的床脚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