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小年夜。
什锦花园十一号,笼罩在一片刻意营造的喜庆氛围中。
前院挂起了红灯笼,门廊下贴了“福”字,厨房里飘出炖肉和蒸年糕的香气。
这热闹,与其说是为两位寿星庆生,不如说是借着节气,给这深宅添几分活气,冲淡些常年不散的阴霾。
砺锋堂的书房,依旧冷硬如铁。
吴道时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腊月二十三,原不过是个他十五年前为自己杜撰的日子罢了。
他压根不会知道自己的生辰究竟是哪日。
那个在河北村庄废墟中被吴镇岳捡回来的孤儿,连父母是谁都已模糊不清,又怎会记得具体的出生日期?
当他第一次看到府中为吴灼筹备生辰那热闹的场景、被众人围绕的宠爱,他羡慕极了,当时的他,也想和吴灼一样,也想拥有众人的宠爱,所以,他鼓足勇气大声说出来:“我也是腊月二十三生日。”那个时候,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在这一天,他才能分享到一丝属于这个家的、真正的“存在感”,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大哥?”一声软软的呼唤在门口响起。
吴道时猛地回神,敛去脆弱的表情。
吴灼手里捧着一个红色锦盒。
她穿着一件新做的海棠红织锦缎夹袄,衬得肌肤胜雪,两只麻花辫子坠在身后,清丽中透着一丝难得的暖意。
琥珀色的眸子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
“生辰吉乐,大哥。”她走进来,将盒子轻轻放到他的书桌上,声音清脆悦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来给寿星公送寿礼呀!”吴灼眉眼弯弯,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轻轻揭开锦盒。
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长方盒子,打开盒盖,黑色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块崭新的怀表。
表壳是沉甸甸的铜鎏金,打磨得锃亮,表盖上錾刻着精细的缠枝莲纹,古朴大气,表盘是素净的白色珐琅,罗马数字清晰雅致,两根蓝钢指针在灯下闪着幽光。
“我瞧着大哥的旧表有些磨损了,也不准了。”她提溜着怀表的链子,轻轻按开表盖,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这块是亨得利新到的瑞士货,走时极准的。大哥公务繁忙,时间可耽误不得。”她将怀表捧到吴道时面前,眼神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怯意,“希望大哥喜欢。”
吴道时看着那块精致的怀表,又看看她眼中真诚的笑意,心头百味杂陈。
他接过怀表,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沉甸甸的,仿佛压在他心口。
他摩挲着光滑的表壳,那錾刻的缠枝莲纹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手指,也缠绕着他的心脏。
“喜欢。”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喑哑,“令仪……有心了。”他抬起眼,那海棠红的衣领衬得她脖颈愈发纤细白皙,像易碎的瓷器。
他想伸手触碰,想将她拥入怀中,想确认这份温暖的真实。
可他只能死死攥紧手中的怀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令仪也生辰吉乐。”
吴灼看着他收下礼物,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丝狡黠,伸出葱白的手指:“大哥,我的礼物呢?”她掌心向上,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着,眼神里带着期待和一点小小的任性,“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呀!大哥不会忘了吧!”
她很自然的和他撒娇,真心当他是哥哥。
他难得的勾起嘴唇,“给令仪的礼物在这里。”他拉开紫檀木的抽屉,掏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安静的打开,然后期待的注视着她的表情。
这是他们两个的节日,专属节日,也是他们两个的保留节目:互赠礼物。
这一天,是他感觉和她最亲近的日子。
丝绒盒子里,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钻石翅膀上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如同凝结的星光——那是他特意托人从上海老凤祥定制回来的。
他想象过无数次她收到时的样子,想象那枚胸针别在她乌黑的发丝间,会是怎样夺目的光彩……
“真漂亮啊!”吴灼拍着手,轻轻的拿起这款发夹,“哥,很贵吧,真是太好看了。多谢大哥。”
“喜欢就好。”
“那哥哥替我戴上吧!”吴灼乖巧的蹲下,侧身将一边的麻花辫凑到吴道时的胳膊旁。
他抿嘴笑了笑,打开发夹,轻轻的别到她的发丝间,“我笨手笨脚的,令仪不担心扯坏头发吗?”
吴灼羞赧的笑,“哥哥在我心里可是最最能干的人,上的了战场,入的了厅堂,将来不知哪位千金能得大哥青睐,成为我的嫂嫂呢。”
他浑身猛地一僵,喑哑着问道,“令仪希望我早日成亲吗?”
吴灼拍拍屁股站起身,“那当然啦,不过啊,可不能找董姨娘那种,不然啊,我们家早晚要砰的一声,炸开。”
他攥着怀表的手默默收紧,默不作声。
“大哥,你有心上人了吗?”她一边照镜子一边天真无邪的问道。
他看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的答道:“有。”
“真的?”吴灼眼睛一亮,随即转过身兴致勃勃的又问,“大哥你……心有所属?是真的吗?”她凑近了些,琥珀色的眸子透着八卦和好奇,“是谁啊?是哪家的千金?我认识吗?她……漂亮吗?温柔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小石子,砸在吴道时的心湖上,激起层层涟漪。
他看着吴灼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充满好奇的清丽脸庞,看着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光洁的额头……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爱恋、痛苦和绝望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她!
就是眼前这个……他视若珍宝、却又永远无法触碰的妹妹!
“令仪……”他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压抑,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吸进灵魂深处,“那个人……她……就在我心里。像一道……烙印。很深……很深。”他缓缓抬起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她……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只是……她……离我很远……也很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远到……我永远……也无法靠近……”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翻腾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祈求她能……明白?
祈求她能……怜悯?
祈求她能……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吴灼被他眼中那浓烈的情绪和话语中沉重的悲凉惊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大哥按在胸口的手,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深深的困惑。
烙印?很深?很好?很近?无法靠近?
她不明白!大哥的心上人……听起来……好悲伤啊!她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美好的姑娘吧?可是……为什么无法靠近呢?
“大哥……”吴灼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和不解,“她……为什么离你那么远?你不能……去找她吗?告诉她……你的心意?你这么好……她……她一定会……”
“不!”吴道时猛地打断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疲惫,“不能……令仪。有些距离……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有些心意……恐怕只能……永远藏在心底。”他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翻涌的悲凉,“你……别问了。”
吴灼看着他痛苦隐忍的样子,不敢再追问,软语安慰着:“大哥……你别难过,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的……”
吴道时听着她天真的言语,如同万箭穿心!
“大哥?”吴灼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微蹙眉,“你不舒服吗?”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碰碰他的手背。
吴道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没事,只是公事繁忙,累得很,你先去前厅。”
吴灼只好点点头,走到门口还不忘提醒他:“今天厨房准备了大哥最爱吃的鲥鱼,大哥早点过来哦。”
女孩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一缕淡淡的皂角清香飘入吴道时的鼻端,那熟悉的气息,如同最烈的毒药一点点腐蚀蚕食着他的理智,回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收拾一下就来。”
吴灼不疑有他:“好,那我在前厅等你。”她转身离去,海棠红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逝,留下一室清冷的余香。
吴道时从未如此狼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摊开手掌,那块崭新的怀表静静躺在掌心,冰冷的表壳上,已留下他湿漉漉的汗渍和几道浅浅的指甲印痕。
前厅暖阁,张灯结彩。
一张红木圆桌摆在中央,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菜肴:葱烧海参、清蒸鲥鱼、油焖大虾、八宝鸭……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正中放着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几支红烛。
张佩如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董姨娘坐在下首,穿着簇新的绛紫色锦缎旗袍,戴着翡翠耳坠,脸上堆着甜腻的笑容,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门口:吴镇岳还未入席。
吴灼安静地剥着橘子,海棠红的夹袄在暖黄的灯光下,衬得她面若桃花。她将剥好的橘子瓣放在小碟里,推到母亲面前。
“太太,小姐,大少爷来了。”小蛮的声音也大了一些。
吴道时走了进来,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暗纹绸面长衫,少了军装的冷硬,多了几分儒雅。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深沉如潭。
“慎之来了,快坐。”张佩如招呼道。
“大哥生辰吉乐!”吴灼抬头,对他展颜一笑,笑容明媚。
吴道时心脏彷佛漏跳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点头:“谢谢。令仪,生辰吉乐!”他在张佩如另一侧坐下,与吴灼隔着一个座位。
他坐下的姿态极其平稳,连衣摆的褶皱都未曾多动一分。
这时,董姨娘身旁的女子微微抬起了头。
这是董碧云的侄女,董云芝,年方二十,一身月白色细布学生旗袍,领口袖口缀着极素淡的浅蓝滚边,外罩一件米色开司米开衫。
乌黑的齐耳短发,用一根简单的素色发箍别住,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沉静,与暖阁内奢靡的氛围格格不入。
“表哥安好。”董云芝站起身,微微颔首, “云芝冒昧叨扰,恭祝慎之表哥和令仪表妹生辰之喜,福履绥之。”
董姨娘立刻娇声笑道:“大少爷今儿个这身可真精神!这料子衬得您气宇轩昂!”她亲热地拉了拉侄女的胳膊,故意忽略了一旁的吴灼,“云芝可是燕大历史系的高材生!学问好,性子稳!云芝,还不快给你表哥敬杯酒!”她眼波流转,明晃晃的撮合不言而喻。
吴道时的目光只在董云芝脸上极短暂地掠过,端起酒杯,隔空对她极敷衍地一点:“董小姐有心。”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饮尽杯中酒,动作流畅自然,目光已落回自己面前的骨碟边缘,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董云芝脸上血色微褪,依言端起桂花酿浅浅沾唇。坐回位置时,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垂落,盯着自己洗得泛白的鞋尖。
吴镇岳踱步进来,在主位坐下,声音洪亮:“开席吧!”
席间热闹起来。丫鬟布菜斟酒。张佩如温言询问吴道时近况。吴灼偶尔插一两句话。董姨娘则使出浑身解数逗吴镇岳开心。
吴灼在一旁仔细剔掉鲥鱼的细刺,夹了一块雪白的鲥鱼腩肉,自然地放进吴道时面前的碟子里:“大哥,这鱼腩的刺我已经除去了,你尝尝。”她又夹了一块,放进张佩如的碟里,对着母亲甜甜一笑,“娘,这块给您。”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家人间无需言说的亲昵。
“哟,大小姐只顾着孝顺母亲和寿星啦,父亲不管的哦。”不用分辨,就知道谁在挑拨离间。
吴道时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松开。
吴灼却四两拨千斤的回道:“爹爹吃鱼过敏,您不知道嘛?”
董姨娘的脸色顿时一阵白一阵红,吴镇岳清了清嗓子,算是帮她解围了。
吴道时嘴角微微上翘,目光落在碟子里那块鱼肉上,心里暗忖:对付董姨娘到底还是她在行。
随后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稳稳夹起那块鱼肉,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将鱼肉送入口中,缓慢咀嚼,下颌线微微绷紧,果然鲜嫩可口。
“慎之和令仪已经交换过礼物了?”张佩如含笑看着两位小寿星。
“是呢。”吴灼得意地炫耀发丝间的蝴蝶发卡,张佩如点点头,“慎之收到了什么?”
吴道时掏出铜鎏金怀表,哪知这时董姨娘噗嗤笑起来,“我们大小姐可真实惠,这铜鎏金也值不了几个子儿吧,倒是那发卡一看就价值不菲。”
吴道时却不以为然,“令仪送什么我都喜欢。”
“哎哟哟,不是亲妹却胜似亲妹,云芝啊,你可要好好学学我们灼小姐,哄人的功夫一流呢。”
“没有姨娘功夫深。”吴灼吃了一口橘子,鼓着腮帮子回敬她。
“老爷,你看大小姐。”董姨娘被她气的直翻白眼,摇晃着吴镇岳的手臂适时撒娇,吴镇岳则适时地举起酒杯,“今天她是寿星公,你就别再招惹她了。祝我们慎之如松柏长青,克绍箕裘,光耀门楣!再祝令仪芝兰盈室,德容兼备,福慧双修!”
“谢谢爹爹。”
“谢谢父亲。”
吴灼和吴道时同时站起举杯,异口同声。
吴道时刚坐下,董云芝就拿起公筷,带着无可挑剔的仪态,目光专注而平静地扫过那盘清蒸鲥鱼,同样精准地夹起了一块最肥嫩、最无刺的鱼腹肉稳稳地放进了吴道时面前的碟子里。
“表哥请用。”她的声音依旧清泠,不高不低,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吴道时礼貌的微笑:“我不习惯外人给我夹菜。”
一句话,壁垒分明。谁是内人谁是外人,不言而喻。
吴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吴道时则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漠视,将董云芝和她的“好意”直接打入尘埃。
董云芝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那精心维持的、学生式的清高与矜持,在他这无声的、彻底的漠然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
一丝被彻底羞辱的惨白,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颈后蔓延至耳根。
她缓缓收回手,指尖冰冷。
吴道时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
他放下酒杯,目光转向张佩如,甚至接上了母亲刚才关于军部琐事的询问,声音平稳,回答简洁得体,他对待外人脸上始终保持着完美无瑕的冷淡。
吴镇岳知道董姨娘的意思,何况她的手快要把自己的大腿掐青了,娓娓开口问道:“慎之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姑娘?”说着目光就落在他和董云芝身上。
吴道时端起酒杯,对向吴镇岳和张佩如:“儿子敬爹娘一杯,感谢爹娘养育深恩。”他饮下酒液,动作流畅。
吴灼见董姨娘露出得意的表情,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帮哥哥解围,“我见过,在燕京大学的图书馆。”
席间暗流汹涌。董姨娘的笑声有些干涩,吴灼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大家齐齐看着她。
“反正就远远的见过。”吴灼求救似的看向吴道时。
吴道时差点因为吴灼的回答呛了一口酒,但旋即就接上她的话,“不过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吴镇岳犀利的目光在吴灼和吴道时之间徘徊,“慎之,”吴镇带着惯常的威严,“云芝远来是客,又是新式学生,学问见识都不错。你们年轻人,饭后可以多聊聊。”这几乎是明示了。
“你刚才还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吴道时端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
他脸上那抹得体的笑容甚至加深了些许,目光转向董云芝,彬彬有礼,如同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需要敷衍的客人:“董小姐在燕大就读,想必见闻广博。日后若有闲暇,请不吝赐教。”他语调温和,用词得体,但那疏离的称呼和空泛的承诺,将吴镇岳的“聊聊”瞬间推到了遥遥无期的虚空中。
董云芝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交握了一下。
她抬起眼,迎向吴道时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目光,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表哥过誉了。云芝才疏学浅,不敢当。”她的目光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冰冷和一丝不甘的锐利,像冰层下的暗流,无声涌动。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穿着军服、神情精干的陈旻出现在门廊处,对着吴道时极其隐蔽地使了个眼色。
吴道时眼中精光一闪,转瞬即逝。
他放下酒杯,姿态从容地站起身,对着吴镇岳和张佩如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爹,娘。儿子失陪片刻。军部……那边,有份急件刚送到前院书房,需要儿子立刻过目签署。”
理由简直完美——军务,急件。且地点就在府内前院,显得既重要又不算彻底离席。
张佩如欲言又止。吴镇岳眉头微蹙,但涉及军务,终是点了点头:“去吧。”
吴道时颔首,目光转向吴灼, “令仪,陪爹娘多用些。”随即,他转身,步履平稳,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逃离般的决绝,迅速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
自始至终,他吝于再给董云芝一个眼神,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暖阁陷入短暂的寂静。
一片死寂中,董云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死死地盯着吴道时刚才座位前那个骨碟。
碟子里,一块冷掉的鱼肉孤零零的躺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她那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指甲,深深地、无声地掐进了掌心。
暖阁里跳跃的烛光映在她素净的月白旗袍上,仿佛连光影都被她周身的寒气冻结了。
吴镇岳作为家主也不好怠慢客人,“云芝啊,你别怪慎之,他工作忙,平时很少在家吃饭,能见他一次都不容易。”
“我知道的,吴伯伯。”她只能克制的笑笑。
砺锋堂书房的门被重重关上。
吴道时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块怀表,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怀表的表面,表盖上精致的缠枝莲纹,和她今天新衣服的布料暗纹一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日历。他伸出手,颤抖着撕下了今天的那一页。
腊月二十三。她的生辰,也是他的。
纸页在他手中被揉成一团,如同他此刻被揉碎的心。
他将纸团狠狠砸向墙壁!
纸团撞在冰冷的墙面上,又无力地弹落在地,像极了他无处安放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