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后,罗德岛,博士办公室。
“……所以说,你们只是为了省下采购的钱,就偷偷跑出去,可露希尔还帮你们打掩护?”
“这叫狩猎!狩猎!还有……是我们拜托可露希尔的,我们答应她不能把她供出来,你可不许向凯尔希医生打小报告。”
凛冬立刻发出抗议。
她灰头土脸的颇为狼狈,但是依旧亢奋,时不时拉一下因摩擦而起球的外套。
真理和古米也是差不多的状态,不过为了掩饰对凛冬“辩解”的不认同,一个擦着眼镜一个垂着头小心地捏着衣边。
把她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博士也没有点破这个强词夺理的说法,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
“她肯把那批实验改装的工作平台借给你们,就没考虑过瞒这件事。”博士屈指敲了敲桌子,“要不是凯尔希医生最近的行程实在太满,不等她动手搞出这种非法改装,你们就可以看到她被吊在舰桥上了,我也不会是坐在这里听你们告诉我这件事。”
“啊,那不是更没有必要说了。”凛冬嬉笑一声,没有丝毫意外的感觉。
“晚了。你们拖着那种体型的沙虫回来要求使用起吊机的时候,就该考虑这个问题了。”
“切,死板。那就只好麻烦古米多烤些沙虫腿肉排去赔罪了。”
沙虫腿肉排……博士一想到那个差点连舰桥都放不下的巨型沙虫,揉眉心的手不由得加了几分力道。
“行了。我现在宣布,乌萨斯学生自治团所有成员,接下来五天所有的离岛许可都不批准,严格禁足,还有,你们的食物配给也取消,把你们的沙虫吃完再说。”
凛冬撇了撇嘴。酒吧里还留着不少存货,算上今天的收获,半个月也没问题。
“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了,你们先回去吧,好好反省。”博士朝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位少女对视一眼,默契地点头,离开的时候轻声关好门。
“……用了新的装备吗?那沙虫身上我没发现除了她们三人以外的伤痕。”博士注视着这位没有和其他三人一起挤在他桌前的薄荷,思虑再三,还是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他没有穿自己的常服,也不是之前为他准备的罗德岛制式服装,而是一身黑色的水手服,女高中生的打扮——不算那个古怪臂甲的话。
相比其他三人,他要体面的多,身上纤尘不染,那沉默地用手指绕着头发的样子倒真像是放学后被叫入教师办公室的问题学生。
“嗯,是能击伤灵魂的武器。”薄荷只是轻轻点头。他倚着墙壁,依然垂目看着地板,注视着更远的情景。
“哦~不错的能力。那我可以期待下次棘手的任务有幸见识一下吗?”
“……不要。”
他没有立刻拒绝。博士心中一松,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轻笑。
“有什么好笑的。”
“你比我们从切城回来时的状态好多了,我当然要笑了。”博士靠向椅背,换了个轻松的坐姿,“是不是该收回禁令,让凛冬她们再带着你出去疯一疯?”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薄荷摇了摇头,离开那面墙壁快步走向门口。
“……她需要你。想清楚了就去见她,重症5号。”
薄荷握住门把的手停了下来。
几声压抑的呼吸后,才重新打开门,消失在门后。
没有再多说什么,博士只是目送他的离开,略加思索后,继续忙着手上的事。
不加班的话,今晚可就要错过派对了。
……
最纯粹的喜悦即为丰收的喜悦,最简单的方法拉近距离,便是传递喜悦。
跃跃欲试的厨师和老饕、头疼不已的科研人员、惊呼留念的游客们、谈天说地的信使、呼朋引伴的干员。
所有人都从这这份大礼中浅尝辄止,然后不得不与这份馈赠告别,将它归还给慷慨的土地。
但喜悦并不会就此止步,新鲜食材、生体数据、照片笔记、英勇诗篇……不同的载体,正在这位巡游的巨人上传播,等到下一次驻步时,也会播撒下更多的赞叹和神往。
罗德岛的食堂以官方的名义征用了部分解体得来的食材。
虽是征用,但也酌情给予了“些许”时蔬作为补偿。
格乔罗斯酒吧申请了两台新的冷链设备储藏这些时蔬,批准。
工作平台们彻底报废了。
它们可以支撑到回来便是奇迹,被没心没肺呵呵傻笑的可露希尔尽数回收。
伤痕和故障,有时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更具价值。
不久前还空荡冷清的酒吧,此刻挤满喧嚣的人群。
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不论是想品尝难得一见的珍馐,还是仍处在兴奋状态想和某人分享,这个热闹包容的始作俑者基地都是不二的选择。
不过薄荷就没有这么期待了。
“不行!我说了,我不会穿这个的!”
“哎呀……”古米滴溜溜转着眼珠,还没开口劝解,就先大笑了两声。
她举起手中黑白相间的服装,在别开视线的薄荷面前晃了晃,他移开视线,就跟着跑到他面前,乐此不疲。
“老板她可是每次开店都要穿着这个的,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啊,对了!光荣传统!”
“哈……”
酒吧的员工休息室内,薄荷正在承受他难熬的“店主继位仪式”。把他骗到这里来,简短的庆祝词之后,她们三个开始不再掩饰那些小心思。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之前那身水手服也可以?”真理推了推眼镜,“也有不少人想再看看你踩着沙虫的头随着起吊机跳上甲板的英姿。”
“认真的吗?你听谁说的,我去把……”
“煌。”
“……唉。”张了张嘴,薄荷只能叹出一口气。
肩膀被大力地拍了一下,不管他愿不愿意,与平常差距甚远的凛冬都走到了他面前,带着大咧咧的笑容。
“哎呀,有什么好犹豫的,你看看我,难道你要不如我这个女孩吗?”
“那是因为这就是件女仆装,所以……!”
凛冬提着裙摆,旋转一圈,做了个屈身礼。
她实在是做不来这么柔软的动作,战斗中无往不利的凌厉影响了各个细节,让她好似盘身欲扑的野兽。
被这光景惊到的薄荷没能说完反驳,还倒吸了口凉气,省的自己没忍住笑出声。
“噗”不是所有人都忍住了。真理和古米捂住嘴,免得发出更多不礼貌的声音。
“哈,随便笑吧,反正我就是不擅长这个。”凛冬满不在乎地抓了抓脑袋,“那么,店长,要放着我这么愚钝的女仆不管吗?可不好说我会拿着托盘给某些不长眼的客人开瓢呢。”
“唉,好好好,算我服了你们了。”
这三人显然知道自己没法再退,已经开始威胁了。
薄荷只能做投降状,看着古米递过那件自己逃不过的黄袍。
他之前看到了,这件女仆装的后腰处,留有尾巴洞的部位被蝴蝶结掩盖。
没错了,这是霜星那晚的那件。
普通的衣料变得滚烫。
薄荷忍住了将它抛开的冲动,小心地托着,不让它的裙裾触到地面。
他几乎是跑的冲向更衣室,免得自己做出什么更加失态的举动。
有人说过,ego是“他人的躯壳”。使用ego时,难免会影响自身的行为,因为情感的共鸣。
但是薄荷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人的衣物也有这样的效果。
“啊,是你!好久不见!我们听说大姐的店重新开张就来帮忙了!”
雪怪小队们吵吵嚷嚷的挤在吧台,帮着其他赶来帮忙的食堂员工传递菜肴、酒水。
一看到他从员工休息室出来,便满脸喜色的打着招呼。
大熊不在这里,他在后厨查看自己的私酿酒成色如何。
支持她的同胞们。
薄荷本想快步离开,可比那无以面对的逃避更沉重的责任感让他不由自主地调转步伐,走上前,仓促点头回应或热情或生硬的寒暄,接过缀满佳肴的托盘,走回人群中。
“薄荷。”博士从他的托盘中接过自己的小食和酒水。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活泼的身影蹦跳着纠缠上。
“博——士——!这些,已经超规格咯?!”为了压过凛冬那个吵闹的喜好,阿米娅不得不大声吼出来。
博士插起一块沁满汁水的肉块,丢进了那大张的嘴巴里。
“好啦,现在你也是共犯了,记得和凯尔希保密。”
“真是……只有这次哦?”
本就不牢固的嗔怒就此化开。
阿米娅享受的咀嚼一阵,抢过博士对小食盒的控制,就这么缩在博士身侧打量着薄荷,澄澈的眼瞳中带着欲言又止的欣喜。
“……兔耳很适合你哦,薄荷!”
照顾他的人们。他本想含糊掠过,可比那无以报答的不安更难耐的愧疚让他扬起自然的笑容,给予真诚的道谢。
“谢谢。玩得开心。”
“阿米娅,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吧。”给了薄荷一个“之后再谈”的眼神,博士拉着小兔子离开了。
临走前,他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目视他们消融在狂欢之中,薄荷不再急于送达手中的餐品,他开始像个真正的店长一样,询问感想,记录需求,回应崇拜。
突然,一双大手将他紧紧抱起,让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ace,他在这儿呢!唉呀,你这小不点,真是让我们好找!”
“煌,注意点影响。”
他……憧憬的人们。
最后的拘谨早已不复存在,他顺着那份信任放下双手,任由这只热情的大猫大笑着抱着自己晃荡,等她稍微冷静了些,才适时地挠了挠她的腰,让她忍不住痒把自己放下来。
“之后要好好和我聊聊啊!”煌显然不想这么简单放过他,不过ace咳了两声,她才意犹未尽的捏了捏薄荷的脸,给二人让出交谈的空间。
“……嗯,所以,找我有什么事?”煌已经冲上小舞台,和吵嚷着的凛冬抢起话筒。
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薄荷重新正视面前的ace。
他的脸上闪过和他差不多的无奈,但很快正色,侧过身体,牵出身后小小的女士。
“青色眼睛,很像女孩的男孩,薄荷,是你,对不对?”
“迷迭香。”薄荷维持着笑容,迷迭香忽闪着好似刚刚醒来的朦胧睡眼,一步一步慢慢朝他走来,伸手摸着他的脸颊。
“笔记本上写了好多次,一定要见到你,但是你都不愿见人。Ace说,要给你时间。现在是合适的时间吗?”
“……嗯。”薄荷止住呼吸,防止这般轻微的举动让自己的眼泪滚落到那双小手上。
她依然一脸的认真,只是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双眼中的雾霭消散了些许,好似能看到那两潭平静的湖水泛起点点欣然的波纹。
她微张嘴唇,稚幼的声音给予了纯粹的祝福。
“不要死,不要一个人,不要忘记我们。”
“……我答应你。”薄荷的喉咙艰难滚动着,忍耐良久,他才让自己发出的声音不那么狼狈。迷迭香点点头,放下双手,又轻轻抱紧他。
“那你还会摸霜星的屁股吗?”迷迭香左右望了望,小声地询问。
“咳!这,这个……”
“迷迭香,那边在派发零食,晚了就吃不到了。”Ace及时把她从薄荷身上拽下,架着还在比划加油手势的迷迭香离开了。
稳重的男人什么都没有说,但正是这样,他临走前那个不明所以的笑容才更让薄荷尴尬。
属于格乔罗斯的夜还在继续。
薄荷走走停停,最后还是坐到凛冬的正对面。
煌闹了一通,又很快玩腻了,去台下寻找捉弄的的对象。
凛冬对这位店长发出了邀请,在被薄荷婉言拒绝后毫不客气的开始音量轰炸。
薄荷没有制止她,他的心中有很多想法,又没什么想法,这吵闹的音乐正好可以让他摆脱那些似有似无的烦忧。
“呼,我还是欣赏不来年轻人的艺术,不过他们能弄出这样的动静,也就说明他们挺有精神的。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请便。”
“谢谢。”
游侠打扮的拉特兰老人捧着一碟满得夸张的甜食坐在他旁边,一边看着凛冬在台上卖力嘶吼,一边小口的吃着。
罗德岛的徽记随着她的动作反射着酒吧的暖光。
Outcast。
整个岛上,和他交流最少的干员。
相比于凯尔希,她是真正意义上即将走到生命终点的人,在她的面前,薄荷总是不由自主的拘谨起来。
不过在看到那碟甜食后,他少见地有些躁动。
“这个量对你来说太多了。”
“哦?”Outcast笑了笑,“你现在说了和医生差不多的话,语气也差不多。不过,还是饶了我这个老人吧,我可就这点爱好了。”
她依然在微笑,但是薄荷能感觉到,接下来自己再劝她什么,她也不会改变这个态度了。他只能轻叹一声,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那个碟子。
“我听到些有趣的传闻,所以想问问你……我是怎么死的?”
她转着叉子,面色平静,问出了好似“这个电视剧太无聊了,能不能换台”般的问题。
如果是其他人问出这个问题,薄荷也许会闭口不答,或是岔开话题。
但是,这位老人……
“——您扣动了第六次扳机。”他带着回忆,以及敬意,轻声说出了她的结局。她笑得更灿烂了些,好像听到了什么好事。
“果然,你也打算救我,是吗?啊,不要误会,我并不反感你这样,不如说,我非常感谢你。”她插着甜点,看着台上蹦跳的凛冬,就这么定定地看着。
“……感谢你,让我有更好的理由开第六枪。”
“薄荷,我一定会扣下第六次扳机。从那天之后,我就知道了,我会这么死去。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会改变你想救任何人的想法,甚至我会称赞它,哪怕你阻挠了我的死亡。”
“但我还是会做好准备,如果你救下我这一次,那我就准备好下一次,直到有一天,死亡垂青我的勇气,而你没能赶上。”
“……”薄荷闭上了眼睛。他以为,自己会更愤怒一些,歇斯底里,像……像爱国者倒下时那样。
在最后,他托付了所有。他本可以……见证这一切的。
“即使……你不能亲眼看到自己照亮的天空?”
“即使,我不能亲眼看到我照亮的天空。”她收敛了笑容,“那不是我应该拥抱的救赎,而是我为你们划下的道标。”
……
这不是你应拥抱的救赎。
失去了极锋之寒,你还剩下什么?你要如何实现剑兰/格乔罗斯的誓言?
“咳,咳咳!”
我被冻伤了,这是以往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那位双手驻剑而立的苍白女王,她的亲吻实在太过锐利,逸散的寒气顺着交锋时增添的伤口灌入,自内部冻结,粉白的结晶透体而出,见不到一滴血。
每一次行动都好像在扯动全身的神经,但我还是咬牙站了起来,倚着她施舍的冰剑,尽力仰着头。
啊,又能看到了。
她的王座下,那个被冰块包覆的身影。
他举着那杆蓝金配色的步枪,枪口正对着我,然后,就这么在扣下扳机的瞬间,被冰雪定格在那一瞬。
身体又有了些力气,我倒拖着剑,虚浮的迈出一步。
必须,要告诉他才行。
那么,就接近他,给他一个拥抱吧。
“唳”
依旧是尖利干涩的嘶鸣。
怪鸟终于不再只是高高在上的俯视我,它落在我的身旁,引颈而鸣,胸口闪烁的光斑开始变得耀眼。
伤口在发痒,那些淡粉的冰晶消融,从中探出点点花苞,绽开孱弱的色彩。
“轰”
苍白女王的巨剑狠狠敲在地面上。
暴风,夹杂着锐利的雪片和丛生的冰锥汹涌而至。
感受到全身重新涌上的活力,我握紧了手中的冰剑,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方向。
薄荷,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