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手机闹钟在枕边震动,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像一只困在棉絮里的蜜蜂。
林晚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
没有赖床的余地,也没有刚从睡眠中醒来的朦胧感。
她的清醒带着一种钝痛,从太阳穴开始,蔓延到后脑勺,仿佛昨夜那几滴无声的眼泪不是蒸发掉了,而是凝结成了固态的铅块,沉沉地压在头颅里。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没开灯。
陈默在客厅沙发上维持着昨晚的姿势,鼾声依然粗粝,只是间隔拉长了些,偶尔夹杂着几声含糊的梦呓。
空气里的酒臭味经过一夜发酵,变得更为浑浊滞重。
她快速洗漱,用冷水拍脸时,指尖触到眼底那片皮肤,细腻之下是难以掩饰的浮肿和青黑。
镜子里的脸比昨晚更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她拉开洗漱台下方的抽屉,里面杂七杂八堆着些过期或廉价的化妆品。
她极少用,但在今天,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一支几乎见底的BB霜和一管颜色暗淡的口红。
手指蘸取少量膏体,在脸颊、额头、鼻梁上点开,然后用指尖一点点晕染均匀。
遮盖的效果有限,那些疲惫的痕迹如同水底的暗礁,稍一动作便会浮现,但至少让脸色看上去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口红是豆沙色的,涂上后唇瓣有了些微润泽,掩盖了干裂,也让她整个人的气色被强行提亮了一丝。
最后,她用梳子沾水,将睡了一夜有些乱翘的发丝尽力抚平,在脑后扎成一个低马尾,露出光洁但缺乏血色的脖颈。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半步,审视镜中的自己。
一张看似得体、温和、能投入工作的脸。
眼底的疲惫被巧妙地弱化,唇角甚至能抿出一丝习惯性的、准备迎接外界的弧度。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张面孔之下,是空荡荡的胃部因为饥饿而泛起的轻微灼烧感,是站了整夜的小腿肌肉仍在隐隐酸痛,是胸腔里那颗心,跳动得沉重而缓慢,仿佛每一下都需要额外耗费力气。
这就是她的“白日的面具”。必须戴上,严丝合缝。
她换上一套洗得有些发旧但熨烫平整的米白色通勤衬衫,下身是深灰色及膝半身裙。
料子普通,剪裁基础,是她衣柜里最不容易出错的选择。
拎起那个用了好几年的通勤包,里面装着工作证、笔记本、一个廉价的保温杯,还有昨晚便利店结的那点微薄薪水。
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客厅。
陈默翻了个身,脸埋在沙发靠背里。
晨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吝啬地投下一线微光,恰好落在他凌乱油腻的头发和敞开的领口上,勾勒出一种颓败的轮廓。
她轻轻带上门,将那令人窒息的空气和沉重的鼾声锁在身后。
早高峰的地铁像一头庞大而焦虑的怪兽,吞吐着无数面无表情、步履匆匆的人。
林晚被裹挟在拥挤的人流里,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轻微摇摆。
周围是混杂的气味:廉价早餐包子味、汗味、香水味、地铁自身特有的铁锈和机油味。
她抓紧头顶的扶手,闭上眼睛,试图在轰鸣声中为自己争取几分钟虚假的安宁。
但大脑不受控制地开始盘算:今天的工资到账后,要先还哪一笔最小额度的利息,晚上便利店的排班是几点到几点,冰箱里好像还剩点食材,够不够应付陈默醒来后可能的饥饿……
“前方到站,金融街站,请准备下车的乘客……”
机械的女声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她深吸一口气,随着人潮挤出车厢,走上自动扶梯,融入这片城市最光鲜也最冰冷的区域。
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高耸入云,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阳光,耀眼夺目。
大堂里空调开得很足,冷气瞬间包裹住她刚从闷热地铁里带来的微汗,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快步走向电梯间,在等待的间隙里,对着光可鉴人的电梯门壁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头发没乱,口红还在,表情……还算平静。
电梯上行,数字不断跳动。
每一层停靠,都有穿着考究的男女进出,相互点头致意,谈论着项目、数据、会议。
林晚沉默地站在角落,目光落在不断变化的数字上,将自己缩成这精英洪流中一个不起眼的、背景板似的存在。
行政部在十七楼。
她走进办公室时,离正式上班还有十五分钟。
几个早到的同事正在闲聊,泡咖啡,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香气和轻松的氛围。
看到她进来,有人随意打了个招呼:“早啊,林姐。”
“早。”林晚回以微笑,笑容的弧度是她练习过多次的,温和而不失距离感。
她走到自己的工位,放下包,打开电脑,动作熟练而安静。
屏幕亮起,待处理的邮件列表跳了出来,密密麻麻。
她习惯性地先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深褐色的液体冒着廉价但也提神的热气。
上午的工作是琐碎且重复的:整理文件、核对报表、安排会议室、处理各部门的临时需求。
她做得很专注,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接听电话时声音平稳清晰。
只有在她偶尔停下来,伸手按压太阳穴,或是趁人不注意快速眨几下干涩的眼睛时,才能窥见一丝掩藏不住的倦意。
十点钟,内线电话响起。是部门总监助理通知,沈总临时召集行政、公关、市场几个相关部门开个短会,二十分钟后在大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林晚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打开笔记本,握着笔,目光低垂。
她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是她在公司一贯的生存策略。
门被推开,一股无形的气压也随之涌入。沈国坤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着一套深藏蓝色的定制西装,面料挺括,剪裁精良,完美贴合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
白色衬衫的领口挺立,系着一条暗红色斜纹领带,领带夹是简约的铂金款式。
他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沉稳有力,皮鞋落在地毯上只有轻微的闷响。
五官深刻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会议室,却让原本有些嘈杂的低语迅速安静下来。
林晚在他进来的瞬间,就不由自主地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握笔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收紧。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掌控感和压迫力。
这与昨夜家中那个瘫软如泥的身影形成了过于尖锐的对比,刺得她心脏某个角落微微发酸,又隐隐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力量”的本能向往。
会议内容是关于下个月一个重要客户接待的统筹安排,涉及行程、场地、物料、人员配合等多个环节。
沈国坤坐在主位,听各部门汇报,偶尔提出问题或给出指示。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逻辑严密,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在他面前,连平日里最活跃的几个经理都显得谨慎了几分。
林晚埋头记录着与自己相关的部分,心里默默梳理着行政这边需要配合的工作。忽然,她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
“行政部这边,林晚。”沈国坤的声音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和。
林晚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很深,隔着半个会议室的距离看过来,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咄咄逼人,只有一种纯粹的、公事公办的打量,但那种打量似乎又比看其他人时,停留得更久了一瞬。
“是,沈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还算平稳。
“这次客户接待的全程后勤保障和内部协调,由你主要负责跟进。”沈国坤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在交代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细节很多,需要跟各个部门紧密对接,不能出纰漏。我看过你之前处理类似事务的记录,很细致。这次客户级别很高,好好做。”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寂静。
几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了林晚。
这任务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关键在于“主要负责”和“沈总亲自点名”这个信号。
在层级分明的公司里,这通常意味着某种程度的信任,或者……注意。
林晚能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热,不是害羞,而是一种混合了惊讶、紧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看到”的复杂情绪。
她迅速垂下眼帘,避开那些目光,也避开沈国坤的注视,低声应道:“好的,沈总,我会尽力。”
“嗯。”沈国坤似乎并不在意她细微的局促,目光已经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了下一个人,“公关部,苏晴,媒体对接和现场氛围这部分,你配合林晚,也要盯紧。”
“明白,沈总。”一个清脆利落的女声响起,带着笑意。
林晚循声望去,看到了坐在斜对面的苏晴。
苏晴今天穿了件藕粉色的丝质衬衫,领口开得恰到好处,露出一段白皙精致的锁骨。
妆容明艳,长发微卷,整个人像一颗被打磨得光润的珍珠,在略显沉闷的会议室里格外醒目。
她正看着沈国坤,嘴角噙着笑,眼神明亮。
但当沈国坤目光移开后,苏晴似有若无地朝林晚这边瞟了一眼。
那一眼很快,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但林晚捕捉到了。
那眼神里没有明显的恶意,却有一种……了然的探究,一丝玩味,还有某种林晚暂时无法解读的深意。
仿佛苏晴看到的不是她被委以重任,而是透过这个表象,看到了更深层、更隐秘的什么。
会议在沈国坤简洁的总结中结束。众人纷纷起身,收拾东西,低声交谈着离开。林晚也合上笔记本,准备起身。
“林晚。”苏晴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
林晚动作一顿,抬起头。
苏晴已经走到了她旁边,笑容亲切自然:“沈总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看来很看重你呀。以后我们对接的地方肯定不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我说。”
她的语气很热情,甚至可以说是友好。
但林晚却觉得那笑容像一张精致的面具,完美得有些不真实。
她勉强回了一个笑:“谢谢苏晴姐,我经验少,还要多跟你学习。”
“互相学习嘛。”苏晴伸手,似乎很自然地帮她拂了一下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亲昵,声音却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微妙的调侃,“不过啊,被沈总‘看重’是好事,也是压力。他可不会轻易夸人,要求高着呢。你自己……多留点心。”
说完,苏晴对她眨了眨眼,不等林晚反应,便转身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了。
林晚站在原地,手里抱着笔记本,心头那股刚刚因被委以重任而升起的些微暖意和振奋,像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吹过,瞬间凉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沉甸甸的感觉。
苏晴的话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同事间善意的提醒?还是某种……警告?或者暗示?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念头。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疲惫过度,容易胡思乱想。她深吸一口气,走回自己的工位。
坐下后,她看着电脑屏幕上打开的待办事项,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沈国坤平静有力的声音,他看过来的那个眼神,苏晴意味深长的话语和那个眨眼……这些画面反复在她脑海里交错。
她端起已经凉透的速溶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一看,是一条新的短信。
来自陌生的号码,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陈先生,请于今日内处理逾期款项,否则我方将采取进一步措施。”
冰冷的文字,没有情绪,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她刚刚因为工作而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白日里戴上的那张得体面具,在这一刻,仿佛出现了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
面具之下,是昨夜便利店冰冷的灯光,是家中挥之不去的酒臭,是镜中那个无声落泪的自己,还有此刻胃部因焦虑而更加明显的灼烧感。
她猛地按熄了手机屏幕,将它反扣在桌面上。手指微微颤抖。
她重新看向电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客户接待的流程表格上。
一行行文字和数据在眼前跳动,但她看到的,却是沈国坤交代任务时那不容置疑的沉稳,和他身上那种仿佛能掌控一切、解决一切麻烦的强大气息。
那种气息,与她此刻手机背面所代表的、冰冷绝望的现实,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一个微弱到几不可察的念头,像黑暗水底的气泡,悄然浮出,又迅速被她用力摁了下去。她不能想,不敢想。
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鼠标,指尖用力到发白,然后开始一项项核对表格上的条目。
仿佛只有沉浸在这些具体而琐碎的工作里,才能暂时逃离那无处不在的、沉重的现实,以及心头那缕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对“强大”和“庇护”的隐秘渴望。
白日的面具,依然戴在脸上。只是内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松动、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