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萧鸾玉又敷了膏药,红印果然完全消退了。
她对着镜子看了半晌,尚存几分稚气的面容似乎与记忆中的女人重迭在一起。可是神情变化间,又像那乖戾的萧翎玉。
像,当真是像。
然而,又能怪得了谁呢?
怪成家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还是怪皇帝虚情假意、借刀杀人?
“梦年。”
“我在。”
“你说,未来会是哪位皇子登……”
万梦年睁大眼睛,上前捂住她的嘴。
“公主,请公主恕罪。”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冒犯之举,跪在地上,“奴才只是担心隔墙有耳,担心公主被人抓了把柄……”
“起来吧,不用贱称自己。”
萧鸾玉侧眼瞧他,扶起他的手臂。
“你若忠心于我,自然要帮我琢磨这些利益攸关的事。想来你也从宫里的流言蜚语得知了我的处境,在你眼里,我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万梦年被她纯黑的眼珠凝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脑子里却有一股热气直冲而上。萧鸾玉勾起嘴角,指了指自己的耳边。
他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如若贤妃开始着手扳倒太子、扶持四皇子,公主可以暗中向太子效忠,保得一份荣华富贵。”
萧鸾玉轻笑一声,“你对他倒是有信心。”
万梦年登时像个手足无措的傻小子,站在她身侧不知如何应答。
“很不错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她平淡的一句肯定,仿佛是子夜的烟花,刹那间搅动他沉寂的内心。三公主……真的把我当成自己人,而不是奴才吗?
万梦年缓缓垂下目光,不敢想,也想不通。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宫女慌张的呼唤。
“四皇子殿下,不能进去……雅兰姑姑有令,三公主行事乖张,必须禁足两日……”禁足?
萧鸾玉厌恶地皱眉,为了避免引起那个人的注意,安乐宫对外声称是她犯了错,倒也在她的意料之内。
“你算什么东西来管我?这间院子,我想来就来……”
萧翎玉大声嚷嚷着,跑进前厅,“皇姐,你在哪?”
“翎玉找我有急事吗?”萧鸾玉徐徐从屏风后走来,面淡如水、眼含笑意,仿佛之前两人没有闹过不愉快的事。
“听皇姐的奴才说,你要给我绣荷包,我就急忙做完太傅的功课,过来找你玩。”他睁大了眼睛看了一圈,“皇姐,你绣的东西在哪?”
萧鸾玉暗道这小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嘴上歉意地说,“我的绣工不好,折腾了半天也不过穿了几根线,恐怕……”
“没事没事,我就要看看嘛。”
“那就依你的意思。”萧鸾玉无奈,示意绿荷,“让小年子把东西拿来。”
“喏。”
萧翎玉等了片刻,看到万梦年捧着半成品的荷包走来,“他是那晚救了皇姐的太监,怎么改了名了?现在叫什么名?”
“回殿下,三公主赐名‘万梦年’。”
“万梦年……”萧翎玉的眼珠子转了转,“这宫里也没有‘梦玉’‘年玉’的兄弟姐妹呀。”
万梦年心思灵慧,当即跪了下来,“奴才侥幸得了三公主的赐名,并无其他含义。请四皇子行行好,饶了奴才一命。”
“你倒是命好,稀里糊涂救了我的皇姐,被她留在身边,又被她赐了名字。”萧翎玉刻意拖长了语气,斜眼看向萧鸾玉,“皇姐的心肠未免也太……”
他的讽刺和探究太过明显,万梦年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
可是萧鸾玉只是拿起那单薄的荷包,淡笑着端详这些歪歪扭扭的线头。萧翎玉面上露出不虞,“皇姐,我在和你说话。”
“是吗?”萧鸾玉恍若初觉,连忙扬起笑容迎合他,“方才没听到你叫我,我只当你对小年子感兴趣,非要和他畅谈几句呢。”
谁想和奴才畅谈?
萧翎玉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皇姐真不会说话。”
萧鸾玉捂嘴轻笑道,“翎玉说的是,所以皇姐这不就绣了荷包向你赔礼了吗?”
“给我看看。”他从她手中拽来荷包,果然是粗糙简陋的样式,“连个装饰都没有,皇姐能不能绣一些好看的图案给我?”
“翎玉想要什么图案?”
“我想要……金龙。”
萧鸾玉略微僵住了神情,周围的宫婢和太监均是齐刷刷地跪下来,直呼“四皇子慎言”。
“翎玉喜欢?”
“我当然喜欢。”萧翎玉眨了眨眼,手指捻着这荷包的线头,“若是皇姐帮我绣出这图案,我定会让皇姐得到数不尽的好处。”
萧鸾玉在心中冷笑不迭。
萧翎玉看似野心勃勃,实则只有满脑子的臆想。
他敢说出这种话,不过是仗着这里是安乐宫,仗着她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弱势,玩弄她这般无依无靠的软柿子。
贤妃想扶持自己的儿子争一争这东宫之位本是无可厚非。
她想教会萧翎玉的智谋,却只养肥了他的幻想;她想培养萧翎玉的气场,却只纵容出他的蛮横。
当今太子算不算明君之选,萧鸾玉不知道,但是,如果最后坐上九龙至尊的是眼前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四皇弟,那还不如让她掌控这胤朝!
萧鸾玉在郁闷中忽然冒出这个想法,自己都被吓到了,下意识地撇过头,避开萧翎玉的凝视。
“你躲什么?”萧翎玉不悦地扯着她的手臂,“难道你在笑话我?”
“不,不是,怎么会呢?”萧鸾玉很快调整表情,反抓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皇姐只是太高兴了,没想到翎玉把我当作亲姐般对待。”
“那我喜欢的样式,皇姐都帮我绣一绣。”
“当然,即使我不会,我也要为了翎玉学好绣工。你看,我这手指还被扎破了……”万梦年在旁边看着这姐弟亲密的姿态,还有那七分相像的面容,顿时觉得背脊发凉。
别说奴才们只会阿谀奉承、捧哏唱戏,有时候,主子们装起模样,又有谁知道他们的几分真假?
“……那便如此定下了,过几天我就把布娃娃绣给你。”
“皇姐对我真好。”萧翎玉难得露出些许纯然的笑容。
他这两年添了许多功课,最喜欢的布娃娃都被母妃收起来了。若是萧鸾玉肯帮他偷偷绣一个,那真是再好不过,反正到时候挨骂的又不是他。
“时候不早了,翎玉快回去用膳吧。”
萧鸾玉将他打发走了,靠在木椅上闭目养神。
直到用完晚膳,她也没有多余的神情,按部就班回到书房练字。
“公主,方才雅兰姑姑过来问了您的脸,我如实回答了。”
“嗯。”
万梦年见她专心练字,便不再出声,安静地研磨墨石。
可是萧鸾玉并没有她表露的那么平静,本该工整的楷书处处出错,惹得她烦躁地揉皱整张纸,扔到了地上。
万梦年试着揣测她的心思,稍作斟酌,“公主在想躲避灾祸的事?”萧鸾玉深吸一口气,“你是我信任的人,我便不瞒着你了。我最近的梦境愈发清晰,仿佛劫难已然逼近。”
万梦年不安地动了动脚,鞋底凸出的异物硌得他发痒。
他难耐地抿着唇,对于她的想法感到恐惧和担忧。
“公主想……除掉谁?”
“谁想杀我……”萧鸾玉顿了顿,抬眼盯着他,“难道你怕了?”万梦年想摆出奴才的姿态,阳奉阴违地做些表面功夫,但是她的目光好似看穿了他的内心,对于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梦年,你入宫也才一年,想必在宫外,早就听闻过皇家的流言秘闻。”萧鸾玉坐下身子,嫩白的手指轻轻撑着额角,流露几分漫不经心。
“宫里人的手段有多狠,比之流传的故事更甚三分。再者,母妃去世四年,我早已不是那什么不谙世事的姑娘。我之所以忍耐退让,是因为我孤立无援罢了……”
“倘若谁愿意成为我手里的刀,我定要亮出来,与他们较量一二。事到如今,你就是我唯一的刀。”
万梦年的呼吸一顿,险些握不住墨石。
“只可惜,你还不够锋利。”
“公主……”他又跪了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间已经不等我了。”
萧鸾玉没有看他,也没有将他扶起来,而是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能梦见那狰狞的面孔、侮辱的字句,还有冰冷的刀剑。
她前世是怎么死的?
她隐约记得,她被雅兰灌了蒙汗药,穿上萧翎玉的衣裳,如同破烂的木偶般躺在安乐宫里,被那闯入的叛军拖在地上,见到了发动政变的英亲王。
然而,那人只不过匆匆看了她一眼,便扔了把匕首,让手下刺死她。瞧瞧,同是皇家的人,也分三六九等。
她不过是失了宠的公主,见到太子、四皇子之辈尚且卑躬屈膝、一退再退,更别说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和英亲王。
他们才是这片国土的掌权者,杀死她如同捏死路边的蝼蚁般随意。
只是这仇怨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她这一世要活下来,必须先想办法对付雅兰。
要做到这件事,她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不够,她需要帮手。
“时间不等我了。”萧鸾玉又重复了一遍,原本是灵动清脆的声线却像是戏台上的布娃娃般毫无起伏,“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落水醒来后,立即开口将你留在身边吗?”
难道不是为了追问推她入水的凶手?
万梦年早些时候知道答案,但是这时候,他选择装糊涂。
“……不知。”
“因为我也梦见了你的死。”她掀起眼皮,没有错过他脸上的惊愕,“你当这宫里还有谁敢杀死当朝公主?你以为,你瞒着你所见到的一切,装作一无所知,就能够躲过杀身之祸?”
万梦年忍不住颤了颤身子,显然是默认了她的话。
“梦里的我,对于你的死不甚在意,毕竟这宫里每天要死的人多了,我自身难保,管不着谁的命,直到你被扔去了乱坟岗,我才听宫女闲谈中提到过,你猜她们怎么说的?”
“她们说,‘刚入宫没到一年的小太监得罪了谁,怎么会在大半夜被人勒死了。’”萧鸾玉咧了咧嘴角,笑道,“你看,这宫里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若不是你死得太蹊跷,我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
万梦年缓缓垂下头,向她跪拜,“……公主,我只想活下去。”
“那就收起你的胆怯和犹豫。”萧鸾玉拽起他的衣领,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当灾祸来临时,我们只有一瞬间的机会扭转死局。只要挺过这一次,我们都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