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的疑云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如同梅雨季节里墙角的霉斑,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那歌谣,那眼神,那温柔关怀后残留的暖意,都与记忆中那个在魔教地牢里给予了他穿越后第一缕光的身影交织在一起。
是她。不会错。
可那些解不开的谜团却如紧绷的弦,时时扰人心神。
他想去质问,想抓住她的肩膀问她可还记得地牢里的孩童。
可理智却告诉他,若她真是当年的姐姐,此刻隐瞒身份必有缘由;若她并非那人,这般莽撞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既装作不识,我又何必点破?”余幸心中苦涩,这看似平静的宗门实则暗流汹涌,若因自己一时冲动,害她被指认为魔教余孽……
将翻涌的惊疑与探究欲强行按捺,深埋心底最深处。因为他清楚,眼下处境如履薄冰,没有实力,真相只会是带来毁灭的毒药。
表面上,他仍是那个寡言慎行资质平平的外门弟子。
沉默地混迹于为前程挣扎的同门之中,做着最繁重的杂务,偶尔从旁人闲谈中捕捉关于宗门、强者或那位丹霞峰苏师姐的只言片语。
那道被瀑布遮掩的石凹则成了他每个夜晚唯一的去处。
单独修炼引气诀依旧是滞涩难行,余幸不得不将更多精力投入到那晚福至心灵般想到的“中和”之法上。
他以自身纯阳精元为媒介,一端安抚体内魔印,一端调和外来灵气。
这过程无异于在钢丝上行走,每一步都伴随着经脉欲裂的剧痛和心神枯竭的煎熬。
但余幸并未放弃。
因为在这近乎自残的修炼中,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三股原本势同水火的力量之间确实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平衡。
他的纯阳之体如同被反复捶打的顽铁,正变得愈发坚韧凝实。
而对体内那道阴冷魔印的掌控与适应,也在不知不觉间增强。
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中和后的新生力量他尚未完全掌控,就如同在体内埋下了未知的隐患,这令余幸很是苦恼。
几番尝试无果后,他只得暂且搁置这个难题。
数日后的宗门杂务,轮到了外门弟子们最头疼的一项——前往北侧的寒晶谷采集冰魄草。
寒晶谷如名所示,终年笼罩在阴寒雾气之中。谷底深处沉积着万年玄冰,寒气彻骨,寻常低阶弟子踏入此地,如陷冰窖,举步维艰。
踏入谷口的瞬间,刺骨寒意便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周围的弟子们纷纷运转运转功法护体,却仍被冻得面色发青,浑身颤抖。
此起彼伏的抱怨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微弱。
“真他娘的冷!”
“快些干完快些走,我感觉手指头都要冻掉了!”
余幸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但很快他就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未像其他人那般感受到难以忍受的酷寒,内视之下,他发现体内的纯阳精元在这极寒环境中竟变得异常活跃,自发流转间将侵入肌体的寒气轻易驱散。
而原本蛰伏的魔印则明显变得更加沉寂。
这意外的发现让余幸心中一动。在这种环境下,他尝试引导纯阳精元去调和灵气时,来自魔印的干扰果然大大减小。
虽然仍是步步惊心,但他感觉自己对纯阳精元的操控似乎比在瀑布后修炼要顺畅了许多。
渐渐地,一股温润的暖流自丹田升起,沿着经脉缓缓游走,悄然壮大着自身的修为。
岩缝间丛生的冰魄草泛着幽蓝微光在寒风中摇曳。弟子们则忍着严寒,动作僵硬地开始采集。
余幸混在人群中,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轻松,低头专注地寻找着冰魄草。
有了之前的教训,他现在更懂得藏拙。
他找到一小片长势不错的冰魄草,正蹲下身小心挖掘,浑没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喂!新来的,九五二七是吧?”一道粗粝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带着几分不善。
余幸心中一凛,缓缓直起身子转身。
只见三个穿着同样外门服饰的老弟子已将他围住,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家伙,眼神倨傲,正上下打量着他,旁边两人也是一脸戏谑。
余幸记得他名叫张虎,在外门是出了名的刺头,专爱欺凌新人拉帮结派。
余幸谨慎地抱拳行礼:“张师兄,有何吩咐?”
张虎用下巴点了点余幸脚边新采的冰魄草,扯出个假笑道:“小子,手脚挺麻利啊?这片长势不错,你小子运气挺好。不过寒晶谷阴气重,师兄们体谅你尚未凝练出气感,帮你分担些如何?”
他身后的跟班立刻会意,上前就要抢夺余幸放在地上的药囊。
这摆明了就是强抢。余幸暗自皱眉,外门弱肉强食,这种事屡见不鲜。他不想惹事,却也不能将辛苦采得的灵草拱手相让。
他后撤半步护住药囊,低声道:“张师兄,这都是要上交的宗门任务……”
“任务?”张虎嗤笑着逼近,周身骤然爆发出练气八层的威压,“爷的话就是规矩!少废话!交出来!否则今日就让你在这寒晶谷里冻个够!”
见对方还要再说,张虎那蒲扇般的大手就直接朝余幸的胸口抓来,手指间带着一丝外放的灵力,显然是想给他个苦头吃。
余幸心中一沉,但想到此刻的身份他只得硬生生忍住躲避的冲动。
然而就在张虎手掌即将触及衣襟的刹那,体内受寒气激发的纯阳之力陡然翻涌!
更棘手的是,连日来修炼出的“中和真元”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引动,如脱缰野马般顺着经脉直冲受袭之处!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本能反应,连余幸自己都猝不及防,想要阻止已来不及!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寒谷的寂静!
张虎的指尖刚碰到余幸的粗布衣衫,整个人便如触电般猛地暴退,脸上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死死攥住右手,只见那只手的指尖竟然复上了一层诡异的白霜,仿佛瞬间被冻结,而相邻的皮肤却又呈现出烙铁灼烧般的焦红,更有丝丝黑气自皮肉间渗出。
冰火交织的剧痛顺着手臂蔓延,转眼间便让他冷汗直冒。
“你……你使了什么妖法!”张虎的声音都走了调,指着余幸厉声喝问,却掩饰不住眼底的惊惶。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吓得面无人色,踉跄着退开数步,惊疑不定地盯着余幸。
余幸自己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那难以驯服的“中和真元”在失控之下竟会产生如此诡谲霸道的威力!
四周采药的弟子被这动静吸引,纷纷停下手头活计,远远投来或惊疑或畏惧的目光。有人低声议论:“张虎可是八层,怎会被一个新人所伤?”
“那黑气是什么?难不成是魔……”
“嘘……小心祸从口出!若让执事听见,咱们都没好!”
“冤枉啊!”余幸瞬间回神,换上惶恐掺杂着茫然的神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脑袋哀嚎道,“弟子……弟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张师兄明鉴!许是这谷中寒气作祟?弟子刚才也觉得浑身发冷……”
他这番窝囊到极点的表现,反倒让惊疑不定的张虎更加迟疑。
眼前这人战战兢兢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身怀异术的样子。
莫非……是哪个看不惯自己的暗中出手?
又或是凑巧引发了谷中某种禁制?
张虎越想越怕,毕竟区区外门弟子怎会掌握如此诡谲手段。
他低头看着自己仍在剧痛中渗出黑气的手指,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只觉得面皮发烫,羞恼之余,更生出几分踢到铁板的懊丧。
今天这亏是吃定了。
若再纠缠下去,万一那诡异力量再次发作更可能惊动执事。
届时彻查起来,自己强抢灵草私吞倒卖的行径反倒先要败露,终究得不偿失。
“哼!算你小子运气好!”张虎强忍疼痛虚张声势地撂下句狠话,恶狠狠瞪了余幸一眼,捂着伤手快步离去。
两个跟班也如蒙大赦,灰溜溜地紧随其后。
一场风波,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迅速消弭。
四下一片死寂,唯有寒晶谷的凛冽风声回荡。周围投来的目光里混杂着惊疑、
忌惮与探究。
余幸缓缓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冰屑。
虽然暂时脱险,他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反而被更深重的忧虑所笼罩。
那“中和真元”失控后的威力与诡异特性远超他的预估。
这力量犹如悬顶之剑,虽解了眼前危机,却也彻底暴露了异常。
他必须尽快找到掌控这股力量的方法,否则今日之事,恐将成为更大祸端的开始。
余幸眼角余光瞥见一名身着灰袍的执事弟子正冷眼望向这边。
他心头一紧,立即将冰魄草收入囊中,始终低垂着头避开众人视线,转身快步离去,不愿在此多留片刻。
走出谷口,寒意渐退,暖阳重新洒落肩头。
余幸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丹霞峰方向,心中关于苏菀的影像和疑问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恰在此时,他的目光凝固了。
不远处的山道上,两道身影正缓缓走来。
其中一人,正是苏菀。她穿着身淡雅的道袍,身姿娉婷,宛如空谷幽兰。
另一人则是位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一袭质地上乘的青色云纹法袍随风轻扬,腰间灵玉生辉,面容俊逸,气度不凡。
余幸认得他。正是这几日外门弟子们私下议论颇多的丹霞峰亲传林渐,据说深受峰主器重。
此刻林渐正微微倾身,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同苏菀低语。
他目光虽落在女子面上,但历经两世浮沉的余幸分明看出,那温柔中透着几分刻意——是对自身尊贵身份的矜持,而非真心流露的情意。
这般体贴,恰似骄子精心准备的完美。
只见他手臂轻抬,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轻轻揽住了苏菀的腰肢,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苏菀的身体在那一刻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僵硬,但几乎是瞬间,她的面上便恢复了温婉得体的笑容,微微仰首回应着林渐的话语。
甚至主动伸手极其自然地为他拂去了肩上沾染的一片落叶。
二人并肩而行,男才女貌,在外人看来俨然一对无可挑剔的神仙眷侣。
这画面和谐得如同精美的画卷,却也刺目得像尖刀。
余幸木然站在原地。
地牢中哼唱的残破歌谣,与眼前天骄身侧的温婉佳人,在脑海中激烈对撞,生出荒谬而尖锐的痛感。
他试图从苏菀眉眼间寻得些许蛛丝马迹,捕捉到她浅笑下转瞬即逝的阴影,这令他疑惑更深。
“可以啊,小子!”一个略带兴奋和解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余幸转头,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个身形敦实的外门弟子,正是有过数面之缘的石磊。
这位入门多年消息灵通的老油条此刻脸上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和一丝好奇,显然也是刚从寒晶谷出来。
石磊先是朝谷内方向轻蔑地啐了一口,随即凑近余幸,压低声音用手肘撞了撞他:“好你个九五二七!他那爪子,啧啧……看着就解气!”他的眼中闪着快意,“这厮仗着早入门几年,修为略高便横行霸道。当年我刚入门时也吃过他的亏!快说说,你究竟使的什么手段?符箓还是法器?”
余幸心中警铃大作,慌忙摆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连连摆手:“石师兄你可别取笑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忽冷忽热,张师兄就那样了……”
他必须将这异常遮掩过去,绝不能暴露。
石磊狐疑地打量他几眼,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这才半信半疑地撇嘴:“罢了,算你走运。不过张虎此人睚眦必报,日后你可得多加小心”
他话锋忽然一转,视线顺着余幸方才失神的方向望去。
当看清那对渐行渐远的人时,脸上轻佻的神色顿时收敛,转而露出凝重之色:“小子,比起张虎那点破事,有些人和事,你连看都不该多看。”
石磊用下巴朝林渐和苏菀的方向点了点:“方才你眼珠子都快粘在人家身上了。不是我爱多嘴,实在是得提醒你一句。”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那位林渐师兄年纪轻轻便筑基圆满凝脉在即,是峰主跟前的红人,一心向道,目标高远得很,咱们得罪不起。至于那位苏菀师姐,听说是林师兄早年历练时带回来的,后来才拜入丹霞峰,那可是林师兄视若珍宝的道侣。”
“你今天能让张虎吃瘪,不管是运气好还是真有两下子,都别昏了头。人家是天上的云彩,咱们是地上的泥。”他的语气异常严肃,“林师兄那人,看着温文尔雅,实际上心思深着呢,而且极重规矩和脸面,他的东西,别人多看一眼都不行!”
“先前就有个不长眼的,也是像你这般,还经常在私下里说些浑话,后来嘛……”话音戛然而止,只余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总之你要谨记。”
说着重重按住余幸肩头:“安心修行,早日脱离外门才是正途。别为些不该有的心思……把小命给搭进去。”
说完石磊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扛着工具走了。
余幸如遭雷击般僵立在原地,石磊这番毫不掩饰的言语犹如一盆冰水,将他心底那抹连自己都未曾明辨的奢望浇得透凉。
痴心妄想……惹祸上身……
是啊,他凭什么?
他狠狠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压抑的平静,以及对力量愈发炽烈的渴求。
活下去,然后变强。
这才是现在唯一该想的事。
至于苏菀,就当是幻梦吧。在这个世界,他不需要梦。
他几乎耗尽全身气力,才将视线从那对渐行渐远的璧人身上移开。转身时脚步仿佛拖着千钧重担,向着外门那片拥挤简陋的屋舍走去。
只是那段不成调的哼唱,仿佛还在耳边若有若无地回响。
像一根细小的刺,深深扎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提醒着他——越是压抑,便越是鲜明。
有些痕迹,终究无法轻易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