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勤的葬礼定在三天后。
中京市的天空阴沉似铅,遮住了本该有的明媚春光,一丝暖意都透不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腐朽的气息,仿佛上天也在为这位英雄默哀。
马勤的遗体在医院宣布死亡后,经过简单清理,直接运往中京市殡仪馆。
灵车是一辆黑色加长轿车,车身低调却庄重,车窗蒙着深灰色的玻璃,模糊了外界的景象。
马家和任家作为中京市的权贵家族,以及马勤作为英雄牺牲,送葬队伍绵延数里,车队由数辆黑色轿车组成,前后有警车开道,缓缓驶过熟悉的街道。
接到边很多民众手持白花,站在两旁,目送车队缓缓离开,有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齐刷刷地注视着英雄的灵车,有的还留下了泪水,还有一些从外省慕名而来特意送行。
马勤的牺牲轰动了全国,贩卖人口一下冲上了热门头条,大家对人贩子的痛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任芊芊坐在车内,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她甚至不知该怎么管理自己的表情,该笑吗?
该哭吗?
马天翊紧挨着她,低头沉默,他对这些人群没啥特殊的情感,因为他们不久就会忘却,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而他却没有了爸爸。
殡仪馆的火化大厅被布置得庄严肃穆,大厅中央摆放着马勤的遗体,四周环绕着白色菊花与松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消毒水的味道。
遗体旁是一幅巨大的黑白遗照,马勤身着警服,目光坚毅,嘴角微扬,那是他在世时的模样。
灵堂两侧挂着挽联,上书“英雄永存”“浩气长留”,字迹苍劲有力。
马家与任家的亲属齐聚一堂,黑衣白花,神情肃然。
任芊芊站在遗体旁,两眼无神,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马天翊站在遗体另一边,看着来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所措。
葬礼在火化前举行,仪式隆重而有序。
临海省公安厅的副厅长魏国强率先致辞,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警服笔挺,胸前别着白花,声音洪亮而郑重:“马勤同志是我省公安系统的杰出代表,他用生命捍卫了正义与和平。他的英勇事迹将永远铭刻在中京市的史册上……”他讲完后,市领导上台,语气激昂:“马局长为打击犯罪、保护人民献出了宝贵生命,他是英雄,是楷模,政府将永远铭记他的贡献……”随后,全场起立默哀三分钟,低沉的哀乐回荡在大厅,众人低头肃立,只有挽联上的白绸在风中微微晃动。
马千里由两人搀扶着站在最前面,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也失去了马家家业的继承人,只剩下10岁的不开窍的孙子,他一脸麻木的表情,感觉瞬间老了10岁,秘书夏芷芸伴随他左右。
其余亲戚有的木然,有的落泪,无不感到惋惜。
默哀结束后,表彰仪式开始。
省厅代表魏国强宣读了马勤的追授决定:“授予马勤同志一级英模称号,追记特等功,家属享受烈士遗属待遇。”作为马勤的遗孀,任芊芊负责上台领取勋章,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被郑重递到她手中,她接过时手微微颤抖,勋章如太阳般刺眼,也如钢铁般沉重,拿在手上又如寒冰般刺骨。
她弯腰鞠躬,强压悲痛柔声说了句“感谢政府!感谢领导!”
火化仪式随后进行。
工作人员将马勤的遗体移入炉膛,炉门“咔嚓”一声合上,火焰在炉内跳跃,吞噬了那具熟悉的身体。
任芊芊马天翊和几个亲戚被允许观看,马千里拒绝观看,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最大的悲痛,他不想再看着爱子被推进火炉。
任芊芊盯着炉门,那烈火感觉是在烧自己的心一般,痛得几乎麻木。
她已经哭不出声,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一片干涸的空洞。
马天翊木然地看着,双手紧握成拳,他从没有想过书本上那种丧父丧母的情节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火化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漫长得像几个世纪,最后只剩一捧白灰和邵不化的碎骨,被装进黑色骨灰盒。
那盒子小而沉重,工作人员递给马天翊时,他双手接过,低头抱紧,像在抱着一块冰冷的遗物。
当天下午,骨灰盒被送往中京市烈士公墓。
车队在警车护送下缓缓前行,穿过郊区宽敞无人的街道,最终抵达一片宁静而肃穆的墓地。
公墓坐落在一片草地上,周围松柏环绕,灰色的墓碑整齐排列,像一片沉默的守望者。
马勤的墓穴早已备好,墓碑上镌刻着“英雄马勤永垂不朽”,字迹深邃而庄重。
墓前摆满了花圈与供品,白菊与松枝在风中微微摇曳,像在低语送别。
下葬仪式开始,马家与任家的亲属站成几排,神情肃穆。
工作人员指挥马天翊捧着盒子,缓缓弯腰,将它安置在湿润的泥土中。
他的手微微颤抖,像是不舍,又像是无能为力。
马千里和他两个女儿,任芊芊等站在墓坑旁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墓穴,泪水终于忍耐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身体一抽一抽,她妹妹任婉婷上前搂着她肩膀,传达着无言的安慰。
覆土时,泥土一铲铲落下,盖住那黑色盒子,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砸在老父亲心上,也砸在母子心上。
亲属们依次上前献花,马天翊拿着一朵白菊,轻轻放在墓碑前,低声道:“爸,安心走吧。”声音随即被呜呜的风声吞没。
任芊芊随后上前,手指颤抖着放下花,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送葬人群肃立默哀,哀乐再次响起,低沉而悠长,像是为马勤奏响最后的挽歌。
领导简单致完悼词,鞠躬告别,随后人群渐渐散去,只剩母子俩站在墓前,马千里走之前看了看他们母子,摇了摇头便也离去了。
风吹过松柏,带来一阵凉意,任芊芊弯腰捡起一片落叶,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像在抓住马勤最后的痕迹。
马天翊低头,用袖子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泪水湿透了袖口。
他抬头望了望墓碑,稚气地跟妈妈说:“妈,我们回家吧,爸爸回不去了。”任芊芊摸了摸他的头,拉着他坐上了车,任婉婷在驾驶位等他们,她不放心让姐姐开车,所以特地等了一等。
回到家中,马勤的遗照被挂在墙上,年轻时的笑脸定格在框中,曾经的活力如今只剩那一抹黑白。
任芊芊坐在沙发上,盯着照片,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一般,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马天翊进房间开始补这几天的作业,抬起笔,脑中却一片混乱,本来就不太够用的脑子此刻彻底宕机。
第二天上午,政府的人敲开了门。
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西装笔挺,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女的年轻,手捧文件,低头不语。
男人开口,先是堆砌了一堆官话:“马局长是英雄,政府永远铭记。”随后说到正题:抚恤金二十万,每人每月五千生活补助,马天翊免费上学至大学。
这笔钱对于他们家来讲如九牛一毛都算不上,马勤牺牲的损失远大于这点毛毛细雨。
最后男人他拍了拍马天翊的肩:“小伙子,好好照顾你妈。”马天翊没吭声,稚嫩的点抬头看了看他,点了点头表示回应。
门关上,屋子重归寂静,只有时钟滴答作响,像在计数这无尽的空虚。
葬礼后的日子像被拉长的影子,每一天都沉重得让人窒息。
任芊芊给自己放了长假,跟领导说是身体不适,可谁知道她心里的空空如也,她内心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马勤,没有了一切。
她每天坐在沙发上,盯着马勤的照片,一看就是几小时,连饭都忘了吃。
晚上睡不着,半夜起来在客厅游荡,像个无声的影子。
有一次,马天翊半夜醒来,见她靠在窗前,手里掐着半截香烟,客厅烟雾缭绕,她嘴里不住的重复:“老公,你怎么不回来……你怎么不回家……我看到你了……你就在那里。”他听得背上汗毛直竖,没敢出声,悄悄退回房间锁上门,躲在被窝里也睡不着。
马天翊也不好过。
他照常上学,可学校对他像个陌生之地。
他不再和其他人交流,甚至刻意避开以前的好朋友,同学们都窃窃私语,说他爸是英雄,可英雄的儿子怎么傻了。
他面对这些私语,如没听见一般,课间独自坐在操场无人的角落,也不和别人玩,也不活动,就那样找个台阶坐着,直到上课铃响。
老师点他回答问题,他低头半天不出声,班里有人笑,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也不松开。
晚上回家,母亲没有做饭,叫来了做饭阿姨,做完后任芊芊象征性吃了一点,便去了房间,马天翊得吃,他正在长身体。
他吃完后便破天荒地去洗了碗,然后拖地,洗衣服,抹桌子,以前父亲在世时,任芊芊除了一周偶尔三四天不想动和必要的家庭大扫除,会叫钟点工和做饭阿姨过来,其他时间自己也会做一些事情,她喜欢烹饪,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也顺手做了,主要是她太闲了,得找点事情做。
现在却啥也不做了,甚至连钟点工都懒得叫, 花园里的草木疯长,闲置的房间蒙了厚厚一层灰。
一天深夜,任芊芊突然崩溃。
可能是她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翻出马勤的旧衣服,她愣了一下,接着便紧紧抱在怀里,随后歇斯底里地哭喊:“老公,你回来啊!我受不了了……我受够了!”她哭得喉咙嘶哑,鼻涕泪水弄花了脸,“老公,你在哪里……你在哪儿呀……我要去找你……”马天翊听到声音踹开房门冲进去抱住她,想让她停下,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自己就往墙上撞。
他急了,死命抓住她胳膊,大喊:“妈,求你了!你别这样啊!你还有我呢,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没了爸爸,难道连妈妈也不配有吗?呜呜呜……”声音哽咽,眼泪掉下来。
任芊芊一下愣住了,滑坐到地上,哭声渐低,转而紧紧抱住他,“对不起,小翊,妈妈吓到你了,我不会这样了……”她摩挲着他发抖的身体,渐渐抚平他的情绪。
那一晚后,任芊芊安静了些,可那安静如死水无异,一丝波澜都没有。
马天翊每天放学先看她在不在沙发上,怕她悄然离去。
他随身带着父亲十岁生日送的折叠刀,揣在口袋,手总按着,像抓着救命稻草。
他很害怕,害怕妈妈从此变成另外一副模样,有谁知道他的愚钝只是表面上的呢,其实小孩子啥都懂了,但他却不敢说,只是闷闷地憋在心里。
深夜,风从窗缝钻进来,窗帘晃动如影子起舞。
马天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一杯果汁,盯着马勤的照片,心里暗暗发誓:“爸,我一定要让妈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