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芊芊母子俩的日子像一条带着淤泥淌不动的河流,那黏稠的沙水仿佛淹没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喘不过气。
马勤走了快半年,中京市的夏天却热得似乎要把人烤干,空气里满是晒焦的沥青味,混着街边烧烤摊的油烟,呛得人喉咙发痒。
任芊芊终于回了国企上班,再像之前那样下去整个人都会废掉,她得重回正轨。
马勤去世后她重新请了个兼职做饭阿姨,来做一顿早饭加午饭,有时也要做晚饭,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简单吃点就去地下室健身一个半小时。
单位离家不远,走路十多分钟,可她走如行尸肉,周围的人流车流,高楼,对她来讲都感觉不存在的一样。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套裙,头发随便扎了个马尾,脸上一点胭脂都不抹,活像个被人掏空的壳子。
同事们见她回来,有的点头打招呼,有的偷瞄几眼就低头忙自己的事,谁也不敢多问一句,生怕碰着她那根绷紧的弦。
工作还是老样子,给下属安排工作、招聘、人事调动、处理文件……琐碎得像一堆碎纸屑。
她做得慢,常常盯着电脑屏幕发呆,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不动。
领导偶然进来看她这样也没说什么,只是偶尔叹口气,走过去拍拍她肩膀,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催她快点。
任芊芊低头应一声“谢谢”,可那声音轻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行,可她没办法,马勤死后,她的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块,仿佛只剩下的那点血肉还在跳动,也是随时会停摆一般。
晚上回家,她倒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看,那水晶吊灯上仿佛倒映着全是马勤的脸,一会儿笑着,一会儿满身是血地躺在大街上。
她想哭,可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剩眼眶酸得发疼。
生活像是铁了心要压在她头上,有一天后花园的水管坏了,漏得满地都是,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小区老李,老李是邻居张姨的老公,是个五十多岁艺术家,因病从临海省设计院提前退休了,养病在家后,平时对水电修理这些很感兴趣,木讷,没事抽着烟,养养花种种草,修这修那的,在小区群里还把自己昵称改成:“老李免费修水电”,帮别人修了几次后,口碑也就有了。
他过来修完水管拍拍手说:“任总啊,你得撑着点,小翊还小呢。”任芊芊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
她知道老李说得对,可撑着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可是实际上却需要付出大量的精力和超强的个人意志。
她每天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马家那一堆破事,马勤的关系网需要维护,马家的亲戚对她虎视眈眈,马天翊那不开窍的脑子,还有马勤留下的那句“你要好好保护你妈”。
她抓着被子咬牙想,我得活下去,可活下去怎么这么难呢?
更让人揪心的还是马天翊。
他像个木头人一样,虽然活得是没啥问题,但他更沉默了,眼里一点光都没有,根本不像一个10岁的孩子该有的样子,那份童真和快乐荡然无存。
早上他坐在桌前喝皮蛋瘦肉粥,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细吞慢嚼,碗里的饭半天下去不到一半。
任芊芊看着他这样,几次想找他聊聊,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怕一开口就绷不住哭出来。
他上学还是那副样子,背个书包,低着头走路,像个影子晃在街头。
学校离家就十来分钟,可他总要磨蹭半个小时才到,路上东看看,西转转,碰到街边下棋的老大爷,也要过去瞅两眼。
他的班主任知道他这状态不行,隔三差五就打电话给任芊芊,说马天翊上课跟梦游似的,眼睛盯着黑板,可脑子不知道飘哪儿去了,叫他回答问题,他站起来愣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最后还是老师摆摆手让他坐下。
同学们笑他突然变笨了,虽然他以前也不怎么灵光,但起码跟其他孩子玩在一块儿,不像现这样说啥都一声不吭,只是攥紧拳头,仿佛他那稚嫩的小脸上装了几十年的沧桑岁月。
有一次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问他:“小翊,我知道你爸爸的事,那是个意外,你爸爸是英雄,是你的骄傲啊,你这样子……哎,你将来怎么跟你妈妈交代呢?你怎么对得起你那英勇无畏的爸爸呢?”
马天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半天憋出一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班主任也有点急了,说:“什么你不知道,你天天这样不在状态,你好好听课,认真完成作业不就行了!”
这话像是点着了火,马天翊猛地抬头,眼泪在他小小的眼睛里打着转,他吼了一句:“我爸死了!我不要学!我不要学!”
声音大得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
班主任也愣住了,再想说什么,可马天翊已经转身跑了出去,跑到操场上蹲着,拿了个扫把杆子在花坛里狠狠地戳,戳得泥土飞起来,像是要把地戳穿。
班主任追出去,看他这样,也是无可奈何,于是又给任芊芊打了个电话:“喂,任小姐吗,您儿子……”
晚上马天翊回家,今天任芊芊下午没啥事回来得早,已经开始做饭了,她不想一直让他儿子做饭,之前是自己没状态,现在自己好一点,就不想看马天翊那么辛苦,多让他玩一玩,再说马天翊炒菜是真没天赋,啥也往里加,最后做出来母子两谁也吃不下去的黑暗料理,还不得不点外卖或者出去外面吃。
但是马天翊一回家,不让他做饭,他就是扫地,拖地,整理客厅……
晚饭做好,任芊芊把菜端上桌,一个清蒸鲫鱼,一个红烧基围虾,一个墨鱼排骨汤。
“小翊,洗手吃饭。”她柔声叫道。马天翊放下正在洗刷的拖把,过来坐在任芊芊对面,自己盛了一碗饭,还是那么小口小口的吃着。
“小翊,你在学校感觉怎么样啊?”她试探着问儿子,并没有提今天班主任打电话过来。
“妈,还行。”他的语气没啥感情
“小翊,你记得爸爸以前回来经常跟你说什么吗?”
“好好读书。”他依然简短地回答,一个字不愿意多说。
他想起父亲,那个冷峻的男人,一年陪他的时光屈指可数,每次妈妈说爸爸要回来了,他总是充满期待,他爸爸经常回来给带个小礼物,带他去公园玩过山车,玩大摆锤,那是他最喜欢的,但妈妈怕刺激,就不会带他去,等他开心完,爸爸就语重心长地说:小翊,你要好好读书啊,巴拉巴拉……而这时候,马天翊总是听一半就欢快地跑开了,留下背后轻声叹气的马勤。
“你别让你爸爸失望好吗,妈妈怕你伤心,也怕自己难过,所以不会经常跟你提起他。”她说着有点哽咽了。
“妈妈,别哭,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说是这么说,但马天翊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离奇。
他开始半夜不睡,坐在客厅里,拿着那把折叠刀翻来覆去地玩,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像是在跟他说话。
他盯着马勤的照片看,嘴里低声念叨:“爸,我想你了,”声音非常小,好像怕谁听见,“可我不知道怎么办,爸,我也想学习,可根本学不进去,我羡慕那些小混混,整天无所事事还很屌的样子。”有一次任芊芊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亮得吓人,她吓了一跳,问:“小翊,你干嘛呢?”他抬头看她一眼,说:“没事,睡不着。”说完又低头玩刀,像个疯子在跟自己较劲。
她也没有再问,回了房间,免不了一阵唉声叹气。
学校的事越来越糟,有天老师打电话来说,马天翊跟人打架了,把一个比他高一头的男生按在地上揍,揍得那男生满脸血,哭着喊救命。
老师拉开他时,他还死死攥着拳头,眼睛红得像是野兽。
问他为什么打架,他不说话,只是低头盯着地,嘴角还挂着血丝。
老师没办法,把任芊芊叫了过去。
她到学校时,马天翊站在走廊上,衣服破了,手上全是血,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她问:“小翊,你怎么了?”他抬头看她一眼,说:“他笑我没爸。”声音低得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任芊芊愣住了,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她蹲下来一把抱住他,“我的好小翊,我的好孩子,你做得对,你有爸爸,他在天上化成了一颗星星看着你呢”。
“好了,妈,你拿这话哄孩子呢,他笑我我就要打他”,任芊芊擦去眼泪,拉起他的手,去登门找了那孩子的家长……
那天晚上,等马天翊睡去,任芊芊坐在沙发上,低声哭得喘不过气。
她想,马勤,你让我怎么办啊?
小翊这样下去要毁了。
可她没办法,她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救他呢?
马天翊其实并没有睡,坐在自己房间的地上,听着妈妈呜呜的哭声,心里更加难受。
那还不知道没有爸爸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才10岁,不该承受这一切,他只知道爸爸是英雄,爸爸让他守护好妈妈,他一定要做到!
夏夜的窗外,一丝凉风都没有,只有空调外机低沉的嗡嗡声,像是在诉说着这对母子的绝望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