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与“砰”的合拢声,隔绝了巷口的微风,也将那短暂的自 由彻底关在了外面。
洛府熟悉的压抑气息,混杂着名贵熏香与陈旧木料的味道,再次将洛云裳包裹。
她整了整略显凌 乱的衣襟,掩去所有情绪,步履平稳地穿过抄手游廊。
廊下的阴影拉得很长,光影斑驳,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母亲的“静养”之处,依旧是那张雕花繁复的拔步床。
层层叠叠的纱幔低垂着,滤去了大部分光线,只留下朦胧的昏暗。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安神香,甜腻得令人发堵。
“母亲……”洛云裳轻声呼唤,走到床边。
床 上的人缓缓转过头,眼神有些涣散,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她。
那张曾经明艳的面容,如今只剩下倦怠与麻木,对女儿的归来,也仅仅是扯了扯嘴角,算作回应。
洛云裳的心微微抽紧。
她坐在床沿,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指尖触及一片枯槁。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榻角落,在床头柜与床板连接处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什么。
她不动声色,借着替母亲掖被角的动作,指尖轻轻一勾。
一枚薄薄的、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纸页落入她掌心。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清上面用细劲的笔触勾勒着几式剑招的起手,旁边还有些潦草的标注。
纸页泛黄,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母亲年轻时的幽兰气息。
是母亲的东西。洛云裳悄无声息地将残页收入袖中,指尖的“云丝软笼”手套带来一层隔膜,却依然能感受到那纸张的脆弱。
回到自己的院落,洛云裳以“受惊过 度,需静心调养”为由,屏退了所有人。
“晚晴,”她唤来贴身的侍女,“去取我平日练习书画时用的‘定腕’和‘正仪’来。”
晚晴应声而去,捧来两样物事。
所谓“定腕”,是一对牛皮制 作的腕带,内衬软绒,用细密的针脚缝制,以铜扣束紧,本是为了练习悬腕书法时固定手腕,求一个稳字。
而“正仪”,则是一件更为复杂的束具,以柔韧的藤条和皮革拼接,穿戴上身后能强行挺 直背脊,打开双肩,是闺阁女子用来“矫正仪态”的工具。
“小 姐,您这是……”晚晴看着这两样东西,有些迟疑。
小 姐平日虽也使用,但从未如此主动,且此刻小 姐面色苍白,看着并不像要静心书画的模样。
“我心绪不宁,需抄录经 文静心。”洛云裳的声音平静无波,“戴上这些,能让我更专注些。非我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
晚晴不敢多问,伺候洛云裳穿戴好。
先是“定腕”,皮质的腕带一圈圈缠绕收紧,铜扣“咔哒”一声合拢,牢牢锁住手腕,连一丝转圜的余地也无。
随即,“正仪”也被穿戴上身,冰凉的皮革与藤条贴紧后背与肩膀,一股强 硬的力量迫使她挺 直腰背,双肩向后打开,胸腔也因此微微向上挺 起,呼吸都变得有些不畅。
房门被轻轻关上,屋内只剩下洛云裳一人。
她盘膝坐在软垫上,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紧绷,以及肩背被强行拉伸固定的酸胀感。《缚凰诀》的心法要诀在脑海中流淌。
功 法有云,以外力之缚,激内力之生。这些原本象征着规训与束缚的“矫正”工具,此刻成了她修 炼的助力。
她闭上双目,凝神引导丹 田处那缕微弱的暖流。
暖流随着她的意念,开始尝试着冲击那些被束缚的经脉。
腕带勒得皮肉生疼,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让那束缚感更清晰一分。
“正仪”则像一个无形的框架,将她的上半身牢牢固定,每一次呼吸吐纳,都能感受到胸腔与后背传来的对抗感。
不适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试图淹没她的意志。
但洛云裳咬紧牙关,将这股不适,这股被外力强行扭转姿态的压 迫感,一点点、一丝丝地,转化为《缚凰诀》暖流运转的动力。
汗水开始渗出,先是额角,然后是后背。
中衣很快被濡 湿,紧紧地黏在皮肤上,带来湿冷的、不舒服的触感。
然而,丹 田处的暖流,却在这种极致的束缚与对抗中,如同被风吹拂的火苗,燃 烧得愈发旺 盛,流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一夜无眠。
当天光微亮,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朦胧的白。洛云裳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低头,看向被“定腕”紧紧束缚的左手手腕。
那上面,除了牛皮腕带,还缠绕着一根细如发 丝、作为装饰的“绕指柔”丝绦。
她集中全部心神,尝试着将体 内运转了一夜的暖流,朝着那根丝绦引导而去。
极其微弱的内力,如同初生的蚕丝,颤巍巍地探出。
那根平日里只是装饰、随着手腕动作而轻晃的丝绦,此刻,竟几不可察地,轻轻震动了一下。
幅度微小,若不凝神细看,几乎无法发现。但这确实是……内力外放的雏形!
洛云裳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敲门声响起,是晚晴送来了早膳。
“小 姐……”晚晴推门而入,看到自家小 姐依旧维持着挺拔的坐 姿,只是面色比昨日更加苍白,额发被汗水濡 湿,几缕粘在颊边。
她身上那套“定腕”和“正仪”穿戴得一丝不苟,甚至比平日练习时扣得更紧,在手腕和衣料边缘勒出了浅浅的红痕。
小 姐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锐利得让她不敢直视。
晚晴将食盒放在桌上,动作轻柔了许多,心中担忧,却终究什么也没问,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城南的一处茶馆二楼雅间内。
姬如雪一身便装,正翻看着几份卷宗。她面前坐着一个精瘦的汉子,是她在衙门里的眼线。
“头儿,查到了。与洛家议亲的,是沧浪城陈家。这陈家近几年发迹很快,手段……不太干净。坊间传闻,他们吞了好几家老字号,背后似乎有高人指点,行 事霸道得很。”
姬如雪指尖敲打着桌面,目光落在卷宗上一个不起眼的记录:“高人?什么样的‘高人’?”
“说不清,神神秘秘的。不过,”汉子压低了声音,“小的倒是听到一些风声,与‘缚凰阁’有关。”
“缚凰阁?”姬如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这个名字,她似乎在哪里听过,一个专门针对江湖女子的神秘组 织,以各种诡异手段控 制、利 用女性高手,在暗处行 事,极少留下痕迹。
“对,有传言说,陈家搭上了‘缚凰阁’的路子,这次联姻,或许……”汉子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姬如雪的眉头蹙了起来。如果陈家真的与缚凰阁有关,那这桩婚事绝非表面那么简单。洛云裳的处境,比她预想的还要危险。
夜深人静,洛云裳再次拿出那张剑谱残页。
烛火摇曳,映照着纸上模糊的墨迹。
除了那几式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招,旁边的一些符号和注解显得格外古怪,不像是寻常的武学注释,倒像是一种……密码?
或者某种特殊的内功心法口诀?
只是残缺不全,根本无法参透。
这会和母亲的过去有关吗?和她如今的状态有关吗?一个个疑问盘旋在洛云裳的心头。
“叩叩叩——”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管家的声音,平板而没有温度:“大小 姐,老 爷吩咐,明日沧浪城陈公子将亲自登门拜访,探望小 姐。”
探望?名为探望,实为逼婚!
洛云裳的心沉了下去。三天之期,转瞬即至。
几乎同时,窗棂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她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看到窗台上放着一枚小小的纸卷,系着一根黑色的细绳。
她展开纸卷,是姬如雪的字迹,潦草而急促:“陈家或用强,你已被盯上,万事小心。”
府内的压力,府外的窥伺,以及那个即将登门的陈公子……洛云裳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重压袭来。
她下意识地复上小腹,感受着丹 田处那缕初生的、微弱的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