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从小就是这样。
她跟哥哥的家乡,远在龙族盘踞的世界树。在故乡的生活她记不太清,只记得一些支零破碎的片段。
她记得哥哥总是一身是血地回到家,记得崩溃的吸血鬼母亲和在大火中燃烧的信。
这些信如小山般重叠,烧了小半天才烧完,全都是未曾谋面的龙族太子父亲寄回来的。
老爹说是太子,权柄对应的是王。因着世界树以神为尊,圣殿掌权,教皇之下,最高位的头衔就只能是‘太子’。
大人们都说,太子殿下是受邪恶的妖女蛊惑,迷了心智。
那些窥视她跟哥哥的眼神,既有敬意,也混着畏惧和嫌恶。
烧完信,她就离开了家乡。
恶龙哥哥跟纯血种的矛盾尖锐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他干了票大的,逃了。
走前还不忘硬拉上她这个中立躺平派:放心本宫不会丢下你。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牢笼。
当时,从不参与斗争的她正坐在秋千上:……啊?
“别怕,有本宫保护你。”小男孩单膝跪下身,捧着她的手,目光灼灼,仿佛要向她求婚:“今后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小黧。”
其实她在皇宫过得很好,并不需要谁保护。想想太子爹也受完罚回来了,前途一片光明。
所以她不是很肯定:
“一定要……我跟你一起走吗?”
“你不跟我走,你要跟谁走。”他每个字都带着怒意,好像她怎么他了一样。
逃亡的路途漫长孤单。魔法马车摇摇晃晃,母亲终日在棺材里沉睡。
人偶,或者说傀儡,跟他们生前的外表一模一样,受到操纵与昔日亲友战斗。
这些人偶的数量越来越少,失去战斗能力就会被销毁,干脆地自爆,什么也没有留给万里追杀的龙族。
她看向一地碎骨头,感觉世界树的公主身份离自己越来越远。
随着年岁推移,她获得的魔力越来越多,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也就越来越想出去玩。
但是哥哥不允许,总说外面危险:“翅膀刚硬就想越狱?”
“那你还不如让我继续睡。”醒了,但是被困在车厢里,不如没醒过。
“如果你也觉得这样更好……”
他没有开玩笑。
如果她反抗,不老实,就会中他的魔法,再度变得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深渊是母亲的故乡。
终于杀到深渊,幼龙已然伪装成了恶魔。任谁都察觉不到他血脉深处光明神圣的气息。
那时她大约也才九岁。
一个鹅毛大雪的黑夜,人偶全部阵亡。
哥哥举着伞,紧紧牵着她的手,她跟在后面慢慢地走。
视线被他的背影和风雪挡住,什么也看不清。
只知道踩着前方的脚印一步一步前进,陷入更深的深渊。
白茫茫的雪地上,目之所及,除了雪便只有他们兄妹二人。
一到深渊,母亲就变成小蝙蝠不见了,但是他们兄妹没有一人想去追寻,都随她去了。
风偶尔会吹落她的兜帽,哥哥会第一时间回头帮她戴好,系上丝带。就仿佛他后面也长着眼睛,一直看着她。
而她也恰如其分地表现得像个不能自理的残废,什么都要靠他来做。哪怕是被刘海遮住了眼睛,也要靠他替她撩开,抽空修剪。
雪大得仿佛要把她埋起来。不知走了多久,她摆烂了。蹲下身,死活不肯再走。
耳朵里回荡着奇怪的噪音,心跳极快,几乎要飞出胸膛。
极致的寒意渗入骨髓,冷得她分不清这些冰雪究竟是从外界入侵的,还是自发从体内散出去的。
她的皮肤密布裂痕,就像是那些破碎的人偶。
千万道不可见的冰刺,沿着伤痕扎进身躯,要将她钉死在原地。
钻心的疼痛,顺着这些错综的深色血线蔓延全身。
哥哥还没碰她,她就要碎掉了。
据说是因为什么深渊之力。
越往下,深渊之力就越强悍。专克光明生物。
哪怕是龟缩于恶龙的防御罩里,亦于事无补。若不待在他身边,她只会更痛苦。
“我们现在在深渊第十二层,这里属于上层位面。”哥哥跟着蹲下身,“振作点,这里并不安全,在这里停下来的话,就很难再往前了……”
她低头盯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哆嗦着沉默不语,视线模糊,天与地化成一个旋转着的巨大白色幕布。天色极暗,却又只能看见一片白。
往日在太子府,她是赤脚高坐于恶龙巨首之上的小殿下,是摆在暗影橱窗里的娃娃,受着仰望与供奉。她这双腿,很少落地。
她走不动了。
执意带着她这个累赘,这条龙应该也很难继续前行。
早说了不要带她一起。
就算被遗弃在这个地方,也无人知晓,无人怜悯。不过能够死在第二个家乡,也很不错。她很困,想睡觉了。
风雪声中似乎传来了两声清冷的‘张嘴’。但是她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嘴唇被冰凉的柔软蹭开。
周围巨大的风声消失了一瞬。血腥味,以及微苦的草药味蔓延开来,充盈的魔力化入五脏六腑。
她又能够看清东西了。面前的男孩皮肤苍白,抬起头来时,嘴角牵着流淌而下的殷红。
他抬起手准备擦拭,忽而一顿,视线回到她脸上。
“舔掉。”他看着她,重新低下头:“包括我嘴里的。”
龙血,是一剂强效补品。
再后面的路,全是哥哥背着她走。
她贴着哥哥的脖子,任碎发在脸颊上扫来扫去,吸收着他的热量。渐渐失去意识,不清楚哥哥背着她走了多久,不知道最后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虽然无论是作为臣民,晚辈,朋友,这条龙都很失败。但作为她的哥哥的话……
快及格了。
常驻深渊后,纸鬼白常说他现在很痛快,早就应该过来的。
往日那种阴郁而黑鸷的神情渐渐少见,取而代之的是爽朗和得意,但超越年龄的狠厉和算计还是一如既往。
第一年,她暂住在某一层的妖怪公馆。哥哥说他会想办法到达深渊最后一层,无论这途中必须消灭什么。理由是那里最适合她养病。
她只好假装不知道他正杀得爽,努力当真。
一个傍晚,她孤零零地歪在阳台上的摇椅里,吹风看书,仿佛提前六十年,步入退休生活。
深渊妖气磅礴,她难以承受,只能待在结界里,哪也去不了。
这股妖气虽然灼人,却也激发了她血脉中原本非常稀薄的恶魔之力。
不再长期浸泡于世界树金灿灿的光明魔力网中之后,如今她的身体好了很多,看起来也更像恶魔。
原本又小又怕疼的小犄角长长了,像两根小天线一样竖在头上,从两节长成了九节。
在世界树那几年魔角是完全不长的,被圣洁的位面气息压得死死的,不咋敢冒头,还成天发疼。
眼睛也不是纯金色的,被诡异的红色染成了又脏又浑浊的琥珀色。不开玩笑——最近她看东西都清楚了不少。
可能确实应该继续往下走。
……
空间晃荡了一瞬间。跟风吹过的感觉不一样,空间发生颤动时,是没有任何动静的,但就是会感觉发生了某种变化,皮肤汗毛倒立,后背发凉。
低头一看,果然瞧见她的哥哥孤身站在楼下。
男孩披着斗篷,脸和身体都隐藏在黑暗的阴影中,气息收敛得很干净,感受不到一丝魔力波动。
光看外表,没有任何压迫感,仿佛弱小的凡人。
估计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缓缓摘下兜帽,抬头望来。
阴影一寸寸退去,银发尖耳的男孩白皙的面庞一寸寸浮现。是非常平静的神色。视线交汇,他眼神中闪过了一丝说不清是警惕还是怀疑的意味。
如果有勇气直视他烈焰般的金瞳,仔细观察,会发现这双眼睛正泛着猩红的寒光。
冷光一闪即逝,所有信息的扫描、读取与检查,也尽数完成。
栏杆上的乌鸦振翅飞走,羽毛乱舞。这些黑鸟是专门用来监视她的,充当了他远在千里之外的第二双眼睛。
虽然有盯着,但每天他回来还是会立刻再检查。
鬼使神差的,她跟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遥遥相望,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
视野里的身影消失,紧接身后开锁的叮当脆响。
她机警地回头,撞见他正推开门。少年肩上立着一只眼珠猩红的乌鸦,扭头快啄着羽毛。
虽然这里是第十一层楼。但他一眨眼就能上来。
男孩锁好门,站在玄关处,利落地解开斗篷,脱掉长袍。
取下腰间的长剑,上下看了一眼之后,毫不留恋地抛到衣服上。
新制的人偶接住了丢来的各种东西。这个人偶是恶魔的款式,生前是当地某位威名远扬的吸血鬼公爵。
男孩威严的金色眼睛转向她,手指弯曲蹭了蹭鸟黑色的脑袋。
“既然做了乖乖看家的好孩子,为什么不过来?这次不罚你。”
口吻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闲淡。
她切了一声,耷拉着肩膀,磨磨蹭蹭挪了过去。距离不长,她去得很慢,离开阳台微弱的光明,缓缓步入森然的阴影。
一边不满地想着他有什么资格不许她单独出门,一边不情愿地钻进带血的怀抱。
不能拒绝哥哥的拥抱,不能乱跑,离开他的视线。
小恶魔好动活泼的童年,就是这样被恶龙百般管束的,实在是太不幸了。
唯一可供发泄的体力活,大约是骑在龙身上动的时候。
……
“今日在下七层见到了叔叔。那家伙也算有点手段,真是个好叔叔,比那群蠢龙有意思。”
说话间,幼龙微微仰起了头。他眯着眼,看上去还挺享受。
叔叔——?
她侧坐在他的腿间,撩开他脸颊上的鬓发,绕去尖尖的恶魔耳后,用热毛巾擦拭沾上的血迹。
替哥哥清理身体,是逃不掉的‘家务’。也是为数不多的,明明有快捷魔法,却非要她来做的琐事。
就像是某种强调。
必须叫她亲眼看清楚那些血和痕迹,让她明白他为她做了什么一般。
小恶魔心中想起那个主动找上门,自称是“孩子们的叔叔”的妩媚女子。来到深渊后这女子给她寄了很多礼物,是个很亲切的魅魔。
她最近看的书就是叔叔送她的魔法书籍。哥哥检查之后留下了。
这些书大多是恶魔语的译本,也有少数龙语原典。
作为小恶魔,她天生精通深渊语,什么种类的恶魔语都会说会看,但对龙族的语言是一窍不通,只是能勉强听懂——这可能也是她不大清楚在世界树发生了什么的一大原因。
所以她孤身一人的时候就只捡恶魔语的看,等哥哥回家再一起读龙语的,由后者在烛光下一句句念给她听。
多数魔法原典都进行了加密,需要用特制的燃灯照耀才可阅读。
现在想来,她的龙语就是哥哥一手教会的。
叔叔是妈妈的亲姐姐,至于为什么要叫她叔,女人解释:“因为我很厉害,大家都这样称呼我。”小恶魔根本没听懂,厉害就是叔?
姨姨难道不厉害嘛。
不管遇到叔叔后做了什么,哥哥心情都很好的样子。
小恶魔仿佛看到了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深渊……可怜的下层深渊子民还不知道来了一位什么魔王,对往后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哥哥接受她的服务,就像被主人抚摸的猫咪一样放松惬意。
愉悦到,尾巴尖在悄悄蹭她小腿。
无论犯下了何等罪行,他也只是未满十岁的孩子。
举手投足间透着挥之不去的稚气和活泼。
他还是很喜欢跟妹妹玩无聊的小游戏。
或许是养成了习惯。
蹭着蹭着,尾巴用力一卷,紧紧地勾住了她。
“唔……”
湿热在嘴里蔓延,急迫的呼吸声无限放大,近在咫尺。舌头黏糊糊地探进她嘴里搅缠,公寓里一时间只剩暧昧的喘息声与吞咽声。
纸夭黧被尾巴的主人抱着吻了一会儿,把毛巾冲人偶一丢,努力挣扎着推开他,哼了一声道:
“不想擦的话,就早说。”
恶龙按着她的脑袋,迫使她再次凑近,低头舔舐她嘴角边在激吻中流下的银丝。
他脸色不怎么好,交织着残忍而天真的不耐烦:“先喂我,我主动了那么久,你怎么毫无反应?一定要我说清楚是吧。嘴再张大点,像我刚才那样,把舌头缠进来。”
小恶魔非常主动地把哥哥按在沙发上,在他写着意外和满意的眼神注视下,张嘴亲过去,快要贴上时,她能看见哥哥也伸出了舌尖。
但是她不等碰上就跳下沙发,头也不回地跑了。
于是又被训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