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后浑浊的小河,裹挟着猪粪的气息、野果的酸涩和熬糖的烟火气,不紧不慢地流淌。
打谷场中央,那个巨大的破瓦罐成了我世界的中心。
灶膛里的火几乎没有断过,蒿草和木屑燃烧的青烟日夜袅袅,将破瓦罐熏得更黑,也在我脸上、身上留下了洗不掉的烟火色。
零号的指令如同最严苛的工头,精确到熬煮糖浆的火候、搅拌的频次、冷却的温度,甚至清洗糖纸时水流的力度。
我的手指,早已不复最初的细嫩,布满了烫伤的红痕、被刺扎破的细小伤口、还有糖浆黏附后留下的深褐色印记,粗糙得像老树皮。
失败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火候稍大,糖浆瞬间焦糊发苦,整锅报废; 火候小了,水分蒸发不足,糖浆稀得像水,根本无法凝结。
过滤不净的果肉纤维混在糖浆里,做出的糖块硌牙。
糖纸包裹的力道稍有不均,热糖浆就漏得满手都是,烫得钻心。
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零号冰冷刻薄的宣判:“焦糊化,不可逆损失粘度不足,废品。” “封装失败,材料损耗。” 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我因疲惫和沮丧而麻木的神经上。
可我像是被那点微弱的甜味勾走了魂的傻子,只是默默地清理掉废品,按照他调整后的指令,重新开始。
去后山摘更多的刺梨和酸枣,忍受着更深的划伤和更重的背篓; 更仔细地清洗糖纸,手指在冰冷的河水里泡得发白肿胀; 更专注地盯着灶膛的火苗,眼睛被烟熏得通红流泪。
渐渐地,失败的次数少了。
瓦罐里熬出的糖浆颜色虽然依旧深褐,但焦糊味淡了,野果的酸涩与那股粗犷的甜味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甚至开始透出一种独特的、带着山林气息的醇厚感。
我包糖块的手法也熟练了些,虽然依旧歪歪扭扭,但至少能勉强维持住方块形状,玻璃纸裹得也紧实了些。
第一批勉强能称之为“成品”的糖块,诞生在一个露水很重的清晨。
十几颗深褐色、裹着皱巴巴玻璃纸的小方块,安静地躺在洗净的破瓦片上。
它们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像从泥地里扒拉出来的矿石。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一个同样洗刷干净的破竹篮里,盖上洗得发白的粗布。
篮子里散发出的,不再是单纯的酸涩或焦糊,而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了野果、焦糖和烟火气息的复杂甜香。
这香气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我走向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那是村里孩子玩耍、大人歇脚的“情报中心”。
槐树下已经聚了几个早起的孩子,正追着几只芦花鸡跑。
二妞也在,她穿着打补丁的小花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孩子手里捏着的、不知哪儿来的几粒炒黄豆。
我挎着篮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咚咚”狂跳,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
“卖…… 卖糖!”我的声音有点发颤,带着傻气,却异常响亮。
追鸡的孩子停住了,玩泥巴的抬起了头,二妞也猛地转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进了星星。
“糖?” 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凑过来,狐疑地打量着我的破篮子,“满福姐,你有糖? 供销社的糖? ”
我用力点点头,掀开盖着的粗布。十几颗深褐色、裹着皱巴巴玻璃纸的糖块露了出来,那股奇特的甜香立刻弥散开。
孩子们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小脑袋挤在一起,好奇又渴望地盯着篮子。
“这糖……咋黑乎乎的?”鼻涕虫吸溜着鼻子,眼神充满怀疑,“供销社的糖都是白的,红的!”
“闻着……香!像烤红薯!”另一个孩子抽着鼻子。
“是……是果子糖!”我笨拙地解释,拿起一块糖,小心地剥开一点糖纸,露出里面深褐色的糖块,“甜的!可甜了!我自己做的!”
二妞的小手第一个伸了出来,怯生生地,带着渴望:“满福姐……我……我能尝尝吗?我……我没钱……”她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祈求。
我的心一下子软得像刚出锅的糖稀。我毫不犹豫地把那块剥开一点的糖塞进她的小手里:“给!二妞吃!不要钱!”
二妞惊喜地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深褐色的糖块。
瞬间,她的小脸皱成了一团,被那强烈的酸涩冲击得龇牙咧嘴,但紧接着,粗犷的甜味涌上,她的眉头又舒展开,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酸!……好酸!……唔……甜!满福姐,是甜的!”她像发现了宝藏,又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小口,腮帮子鼓动着,脸上是混合着酸楚和甜蜜的生动表情。
鼻涕虫和其他孩子看着二妞的反应,馋虫彻底被勾起来了。
“满福姐,我也要尝尝!”
“给我一块吧!我用弹弓跟你换!”
“我……我帮你捡柴火!”
我挠了挠头,看着孩子们渴望的眼神,又看看篮子里那点可怜的糖块。
零号冰冷的警告在脑子里响起:“非理性让利。商业逻辑错误。价值归零风险。”
可看着二妞吃得那么开心,看着其他孩子亮晶晶的眼睛,我那股傻劲儿又上来了。
我咧嘴一笑,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不……不要东西换!第一回……请大家吃!” 我大方地把篮子往孩子们面前一推。
孩子们欢呼一声,一拥而上,十几块糖瞬间被瓜分一空。
他们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把深褐色的糖块塞进嘴里。
一时间,槐树下响起一片“嘶哈嘶哈”被酸倒牙的抽气声,但很快又被满足的咂嘴声和“真甜”的含糊赞叹取代。
孩子们的小脸上洋溢着简单而纯粹的快乐,像被阳光晒透的野花。
鼻涕虫一边吸溜着被酸出的口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满福姐,你这糖…… 劲儿真大! 比供销社的够味儿! 就是…… 包得太难看了,像…… 像泥巴蛋子! ”
“对! 包得太丑了!”其他孩子也嘻嘻哈哈地附和。
我傻呵呵地笑着,看着空空的篮子,心里那点成就感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膨胀起来。 丑怕什么? 甜就行!
孩子们的反馈像长了翅膀,乘着那股奇特的甜香,飞遍了小小的村落。 接下来的几天,打谷场边缘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