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孩子探头探脑地跑过来,小手里攥着他们能拿出的“宝贝”——几颗光滑的石子儿,一把不知名的野花,一个磨得发亮的杏核,甚至是一小捆捡来的干树枝。
他们怯生生地围着我那简陋的“工厂”,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个冒着青烟的破瓦罐。
“满福姐,糖好了吗?”
“我用这个跟你换一点点行不行?”
“我帮你烧火!”
零号刻薄的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回响:“以物易物效率低下。 价值评估体系混乱。 干扰生产流程。 建议:驱逐。 ”
可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的声音,我狠不下心赶他们走。 而且,他们带来的柴火,确实帮了大忙!
“行…… 行吧!”我笨拙地应着,接过他们递来的宝贝,然后从冷却好的糖块里,挑出相对不那么丑的,掰下一小块递过去。
孩子们欢呼着,像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奖赏,攥着那一点点深褐色的甜蜜,心满意足地跑开。
偶尔也有大人路过,被这奇异的甜香和孩子们的热闹吸引过来。
他们站在稍远的地方,捏着鼻子,皱着眉打量着这打谷场上的景象:冒着烟的破瓦罐,旁边堆成小山的黑褐色粪肥(虽然盖着草席,但那独特的气息依旧顽强),还有我这个灰头土脸、正忙着熬煮搅拌的“傻女”。
“啧啧,还真鼓捣出糖来了? 闻着是有点甜味儿……”
“用啥做的? 那堆臭烘烘的东西? ”
“哎哟,脏死了! 那罐子看着就不干净,做出来的东西能吃吗? ”
“小孩子不懂事,瞎闹腾,大人也跟着起哄?”
议论声不高,却像细小的沙砾,磨着人的耳朵。
三婶那标志性的尖利嗓音也夹杂其中,格外刺耳:“哎哟喂! 快别说了! 我们家可丢不起这人! 掏粪不算,还弄这埋汰东西骗小孩儿! 林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秀芝,走走走,离这儿远点,沾上晦气!”她拽着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脸嫌恶的林秀芝,像躲瘟疫一样快步走开。
我咬着嘴唇,低头用力搅动着瓦罐里翻滚的深褐色糖浆,假装没听见。 烟熏火燎中,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
“噪声污染源:高频率。 无价值信息干扰。 “零号的声音冰冷依旧,像一盆凉水浇下,”核心目标:扩大生产规模。 按当前供销社硬糖体积换算产能:每日糖块产出约三十标准单位。 需求侧反馈:正向。 需提升效率。 ”
效率?
我看着那巨大的破瓦罐,一次只能熬那么多,添柴加火全靠自己盯着,熬一锅糖浆要耗费大半天时间。
孩子们带来的那点柴火,杯水车薪。
“瓶颈:热源效率低下,人工作冗余。” 零号精准地指出,“解决方案:获取稳定高效燃料,改进加热设备。 目标:废弃煤渣、碎煤。 坐标:公社农机站锅炉房后。 ”
公社农机站?那可是“公家”的地盘!我缩了缩脖子,心里有点发怵。
“风险系数:低。目标物为废弃物,无人监管。”零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执行。”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挎着个更大的破筐,像个偷地雷的,蹑手蹑脚溜到了公社农机站那高大的红砖围墙后面。
果然,围墙根下堆着小山似的煤渣和碎煤块,黑乎乎的,还带着未燃尽的余温。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四下张望,确定没人,立刻像只受惊的土拨鼠,飞快地往筐里扒拉那些还带着热气的煤渣和碎煤块。
煤灰扑簌簌地扬起,呛得我直咳嗽,脸上、手上很快沾满了黑灰。
筐子越来越沉,压得肩膀生疼。
就在我装了满满一筐,准备开溜时,一个洪亮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
“嘿!干啥的?!”
我吓得魂飞魄散,筐子差点脱手!
猛地回头,只见农机站那个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的锅炉工张师傅,正叉着腰,瞪着一双铜铃大眼,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完了!被抓到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傻站在原地,连跑都忘了。
张师傅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煤炭和机油味儿。
他看了看我筐里黑乎乎的煤渣,又看了看我那张沾满煤灰、吓得惨白的小脸,眉头拧成了疙瘩:“小丫头片子,偷公家煤渣?”
“我……我没偷!”我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这……这不是不要的……垃圾吗?”我指着那堆煤渣山。
张师傅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我破旧的衣裳和满是煤灰的手,眼神里的严厉褪去了一些,换上了一丝疑惑和探究:“垃圾?你要这垃圾干啥?又不能烧炕。”
“熬……熬糖!”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解释,“用这个……火旺!省柴火!我……我做了糖,给……给二妞他们吃!”我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证明自己不是小偷。
“熬糖?”张师傅的眉头挑得更高了,像听到了天方夜谭,“用煤渣熬糖?你这丫头……”他摇摇头,似乎想说我傻,但看着我筐里的煤渣,又看看我急切惶恐的样子,最终,他大手一挥,叹了口气:“唉,算了算了!这点煤渣子,公家也不稀罕!拿走吧拿走吧!下回别鬼鬼祟祟的,大大方方来拿!堆这儿也是占地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丫头,那玩意儿埋汰,熬出来的东西能吃吗?别吃坏了肚子!”
“能吃!甜的!”我如蒙大赦,赶紧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憋了回去,脸上挤出个傻乎乎的笑容。
张师傅看着我那笑容,摇摇头,背着手,嘟囔着“傻丫头”,转身回锅炉房了。
我扛着沉甸甸的煤筐,像扛着一座胜利的奖杯,一路小跑回到打谷场。
有了这高效耐烧的煤渣,破瓦罐下的灶膛火力立刻变得凶猛而稳定。
青烟变成了淡淡的灰烟,熬煮糖浆的时间大大缩短!
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
“燃料效率提升:200%。”零号的声音响起,“产能瓶颈突破。预计日产量:提升至八十标准单位。”
产能上去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原料告急!
后山那点野果,根本跟不上消耗的速度。
刺梨和酸枣被摘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些没熟透的青果。
“原料短缺。替代方案:采购计划外糖源。”零号的指令冰冷直接,“目标:黑市蔗糖或糖精。坐标:邻县集市。风险:高。启动资金需求:五元。”
黑市?
集市?
邻县?
五块钱?
我懵了。
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巨款”!
而且黑市……听说抓到了要游街的!
我下意识地捂紧了口袋,那里只剩下几个可怜的分币。
就在我一筹莫展,看着即将见底的野果堆发愁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了打谷场边缘。
是二妞的娘,秀芹婶子。她挎着个盖着蓝花布的篮子,脚步有些迟疑地走近,脸上带着点局促和好奇。
“满……满福?”她轻声叫我,目光扫过冒着烟的破瓦罐和旁边盖着的粪堆,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落到我身上,“听二妞说……你这糖,是……是用果子熬的?还……挺特别?”
我有些手足无措地点点头:“嗯,婶子……是果子。”
秀芹婶子犹豫了一下,掀开自己篮子上的蓝花布,里面是十几个还沾着泥土、红彤彤的胡萝卜!
“家里自留地收的,不值钱。”她把篮子往我面前推了推,声音很轻,“二妞她……挺喜欢你给的糖。婶子……婶子跟你换点成不?给娃甜甜嘴儿?”
胡萝卜?换糖?我愣住了。零号冰冷的声音瞬间响起:“低价值农产品交换高价值(相对)手工业品。商业逻辑严重错误。拒绝。”
我看着秀芹婶子那双带着恳切和一丝窘迫的眼睛,又想起二妞吃糖时那亮晶晶的眼神。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
“行……行啊婶子!”我咧开嘴,傻笑着应下,手脚麻利地从刚冷却的糖块里挑了几块相对周正的,用洗干净的树叶包好,塞进秀芹婶子手里。
秀芹婶子拿着那几块深褐色的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声道谢,脚步轻快地走了。
零号陷入了沉默。
冰冷的机械音似乎被这桩完全不符合商业逻辑的交易噎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响起:“交易记录:初级农产品(胡萝卜)交换手工糖块。价值比:严重失衡。警告:此模式不可持续。”
我不管他,拿起一根胡萝卜,在破褂子上蹭了蹭泥,咔嚓咬了一大口!
清甜多汁!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混沌的脑子!
胡萝卜……也是甜的!
“零号!”我兴奋地对着口袋里的卡片喊,眼睛亮得惊人,“胡萝卜!甜的!能……能熬糖吗?”
卡片里的零号,那张万年冰封的俊脸上,似乎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名为“震惊”的裂痕。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手里沾着泥土的胡萝卜,又扫过旁边堆着的粪肥,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
“…… 逻辑链重建中。 “他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植物根茎含糖量:中等。 纤维含量:高。 处理难度:提升。 但…… 原料来源广泛,成本:极低。 ”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飞快地运算评估。 最终,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认命的决断:
“方案可行。 失败概率…… 重新计算中。 执行。 ”
打谷场上,那个绑满藤蔓的破瓦罐,再次升腾起混合着烟火与植物清甜的奇异气息。
这一次,投入其中的,是切成小块的、红彤彤的胡萝卜。
新的实验,在这片混合着汗臭、酸涩、焦糖和粪肥底蕴的土地上,再一次倔强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