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数日,尾璃都没有见到晏无寂。
可每日清晨,冥曜殿的侍女都会奉上一枚灵果。
尾璃坐于后园的古树上,五尾轻垂,银发被挽成两束垂落肩前,衬得她少了几分平日的妩媚,多了几分不经意的娇俏。
她一口一口的吃着灵果,有些惆然若失。
——本座要的,不是圈养之恩,亦不是你对过去的依恋。枉你身为妖狐,连这点都看不清。
这种难题,她可是二千年以来从未遇过。
在人界,男子远比魔君单纯——她想要的,就施以媚术;她不想要的,施迷心术便可驱离。
媚术与迷心术皆对晏无寂无效。那她……到底是想要他,还是不想要他?
身体是渴求他的。与他交合既舒服,又能得灵力,这有什么好拒绝的?
心里……似乎也是喜欢的。那个大哥哥曾天天抱着她睡,养她、喂她,怎会不喜欢?
只是,晏无寂想要的,却像是那种——华山三圣母与刘彦昌、聂小倩与宁采臣之间的,要生要死的痴恋?
尾璃轻蹙起秀眉,将最后一片灵果放进嘴里。
魔,与妖狐,似乎都没这种情感吧?
她正陷于思绪里,忽闻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疾冲而来。
她倏地纵身而起,于空中翻身,轻巧落在少年身前。
本掷向她的石头落了空,砸在古树的枝节上,惊得几只鸟儿仓皇飞散。
晏无涯微微仰着头看她,唇角勾起,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挑衅:哟,人形的模样还算赏心悦目,怪不得晏无寂肯养着。
尾璃垂眸,声线冷淡如霜:五殿下若还不走,魔君可未必高兴。
少年却笑得肆意,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般,声音响亮而欠扁:他?早被人鱼精勾到水里去了吧?
他朝周遭扫了一圈,眼带挑衅:这冥曜殿,我要是敢放把火,他八成也只会叫人清干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尾璃微微侧首:人鱼精?
晏无涯眼底闪着几分幸灾乐祸:你不知?水碧潭的妖首,特意送了只人鱼精给晏无寂,换取魔族庇护。
他刻意顿了顿,语气坏得很,听说才刚化成人形,长了腿——那种天真、干净、还不懂事的小妖,他最喜欢了。不像……
尾璃微瞇起眼,声线寒了几分:五殿下。
少年笑得愈发戏谑:怎么?生气了?
她忽地伸手,轻握住他的手腕,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低声念道:银眸照心,君意可移——为我倾情一缕?
黑眸中银光一闪再闪,瞬息三道。
晏无涯识海猛地一震,脸上原本的调侃之色迅速褪去,只剩几分稚气的茫然。
五殿下,尾璃轻启红唇,声音温柔得几近勾魂,你饿了吧?
少年点了点头,乖声道:饿。
去人界,买上五十串冰糖葫芦,都吃了吧。
好。晏无涯转身离去,脚步沉稳而听话,仿佛方才的锋芒与狂妄都不曾存在。
尾璃目送他远去,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回了殿内——只是那份原本正扬起的胜意,竟不知为何,早已随着人鱼精三个字消散得无影无踪。
烬月台——
寝殿幽暗,只有紫月的光芒透过薄纱窗,洒落地面。
尾璃卧于榻上,银发散开,久久未睡。
人鱼精……
她忽然想起晏无寂那句带着冷意的话——从前本座养的,亦非花魁苏璃、以媚修行的下贱小妖。
她轻咬下唇,胸口一阵不安。她经过的男人多得数不清,晏无寂会嫌弃吗?
眉心不自觉地皱紧。即便他真嫌弃,又如何?天下男子何其多,合则来,不合则去——她一向如此。
为何她……有点难过?
次日早晨,尾璃食过侍女奉上的灵果后,独自跃上古树最高处。
她盘膝而坐,静静调动体内灵力。
这些日子,晏无寂渡予她的纯阳灵力不算少,每日还有一枚灵果滋养——除却断尾之伤,其余内伤几近痊愈。
可那只是疗伤。若想真正修行,光有阳性灵力远远不够,必须将其纳入本源,才能增强功力。
她闭上眼,掌心覆于丹田,试图将那股纯阳之力引入妖丹。
忽然,妖丹猛地一紧,像被无形之锁箍住,一阵剧痛从腹间炸开,疼得她秀眉骤蹙,唇色瞬白。
被晏无寂封住的一半妖脉尚未解。修行?根本无法。
你这是在修行?
晏无涯慢悠悠地靠在古树的树干上。
尾璃仍在古树的高处,侧眸冷声道:与你何干?冰糖葫芦吃不够吗?
哦,与我没干系。只是……晏无寂的宫殿是紫月精华的凝聚之地。你为何不用?
我为何要信你?
少年笑了出声,轻蔑道:在魔界,随便抓个小兵来问,都知道紫月精华的用途。晏无寂竟从未跟你提过?看来,你也没多得宠。
说罢,他便徐步离去。
数日后——
夜幕沉沉,紫月高悬。
尾璃盘膝坐于古树之巅,银发被夜风吹得微微飘动。她闭了闭眼,指尖微颤。
她已问过二名侍女,一名魔卫,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紫月精华,能助修行。
虽说紫月的光芒遍洒整个魔界,但真正的精粹,只在魔君的冥曜殿上空凝聚。
尾璃抿了抿唇,心头有些发紧。
若真能冲破妖脉封印……
忽而,天穹上紫光如水倾泻,细细碎碎,像万缕冰丝落在她周身。
尾璃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将那冰凉而诡异的力量引入体内。初时如泉水灌入,清凉畅快,丹田处灵力隐隐翻涌。
她屏息凝神,将这股力量缓缓导向妖丹,欲以此冲击那道被封死的妖脉——
下一瞬,犹如利刃刺穿堤防——
紫月的力量猛然炸开,凶猛窜入四肢百骸!
封脉未破,经脉先崩。
——啊!尾璃痛得全身猛地一僵。
她身形失控,从古树之巅直坠而下,砰声重重摔在地上。
剧痛如焚,妖力在体内疯狂乱窜,她惊骇地意识到——自己走火入魔了。
喉间溢出颤抖的呼喊,身子蜷曲成一团,十指骤化为锋锐狐爪,深深嵌入泥土,抓出一道道森冷的裂痕。
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紫色的力量在体内肆虐,如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血肉,又似烈焰从骨髓深处燃起。
啊——!尾璃声嘶力竭,喉间传出几乎撕破嗓子的尖叫。
下一瞬,她猛地翻身,在地面上滚动,像是想逃离那股从体内涌出的灼烧感。
五条银白的狐尾炸开,乱舞狂甩,有的缠上她自己的四肢,有的卷起周遭飞石、落叶。
骨节、经脉、妖丹,无一不在痛。
她浑身冷汗,银发沾满泥土,嗓音被尖叫与喘息磨得嘶哑破碎。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她几乎用爪尖生生抓裂了自己手臂,视线一片血红,眼尾渗出了泪水与血丝。
水碧潭——
潭水清澈如镜,水光摇曳之下,一座晶莹剔透的殿宇静静悬浮于水心。
殿中水色氤氲,贝壳与水晶砌成的墙面折射着光华。
晏无寂坐在一张雕琢精致的长案后,指节支撑着额侧,双眸半阖,似在听殿中传来的低婉歌声。
那歌声来自殿中央一尾银鳞若雪的人鱼,声线清澈,一双水色瞳眸,不似人间之物。
忽然——
他睁开眼,漆黑的瞳仁深处闪过一抹森冷。
眉心微蹙间,一缕几不可察的魔息在他感知中骤然崩裂。
那是他亲手在尾璃身上下的封禁,以防她走出冥曜殿结界的锁印。
怎么会被……冲开?
未再多想,他一挥袖,浓烈的黑焰如潮水般自脚下翻涌而起,顷刻间将他整个人吞没。
下一瞬,长案后空无一人,唯余水面微漾的波光,与人鱼怔愣的神情。
冥曜殿后园——
黑焰自虚空骤然炸开,气浪震得古树枝叶猎猎作响。
晏无寂的身影从烈焰中显现,玄衣翻卷间,周遭的温度骤降至刺骨。
入眼便是满地的紫月光晕,与蜷缩在地的银发身影。
尾璃浑身痉挛,额上冷汗与血迹交错,指尖的狐爪深深嵌入土壤,像要将自己撕裂开来。
她的气息紊乱至极,妖丹处的灵力失控地四窜,几乎将她整个人撕成两半。
晏无寂眸色瞬间阴沉至极,踏前蹲至她身旁,抬手复上她的丹田,冷声低哑:
谁教你动紫月精华的?
她下意识抬眼望向他,眼眸中透着惊惶与痛楚,唇瓣微颤,脸色已白得如纸。
方欲开口,喉间却涌上一股腥甜——噗——
一口鲜血骤然溅落在他的衣襟上,染出一片刺目的红。
晏无寂瞳仁猛地一缩,将她整个人笼在怀中,声音像是压着暴怒:
尾璃!
黑焰翻涌间,二人已出现在冥曜殿的寝殿中。
尾璃被他置于榻上,银发散开,浑身因痛楚而颤抖,眼底的紫光一闪一灭。
晏无寂俯下身,五指扣住她的下颔,逼迫她抬头。
乱来的代价,你承受得起吗?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戾气。
尾璃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又是一口血自唇间溢出。
下一瞬,他的薄唇便复上她的。
力道不容拒绝,几乎是将她的呼吸与声音一并夺走。
一丝丝狂暴的紫色光芒正从她的唇间被他强行汲走,化作精纯的月华在他掌控下流入他体内。
那原本在她经脉间乱窜的紫月精华,仿佛找到了宣泄之口,一点点被他抽走,痛楚渐渐被压制。
这一吻漫长,尾璃渐渐在他的吻中放松了紧绷的脊背,五尾也缓缓低伏,整个人陷入昏沉的睡眠。
再睁眼时,身上沾着淡淡清香。
她低头一看,衣裳已换过,肌肤洁净如初,显然沐过。
此刻她正倚于榻上,被人抱着。
晏无寂低垂眼眸,神色冷淡,而她的脸正伏于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她一动,便觉体内灵力充盈,流转如水,连断尾处的隐痛也轻了许多。
……谢魔君救命之恩。她声音微哑。
他扫了她一眼,语气淡漠得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紫月精华已取出。你经脉创损过重,只能解封妖脉,再以纯阳灵力修复。
你的妖脉,暂且不封。
但体内封禁已补。若敢逃,你知后果。
尾璃怔了怔,却很快察觉——体内那股纯阳灵力虽温润,却又像一团不散的暖火,在四肢百骸间流窜,连身后的五尾都开始微微颤动。
她忍不住挪近了些,双手环住他的腰:……身子,有点……奇怪。
晏无寂的目光微沉,低声道:给得太多了。
她抬眸不解,他便缓缓补了一句:补过头,尤其像你的修媚之体,会情动。
尾璃脸颊滚烫,呼吸也乱了几分,身子几乎是本能地向他贴近,却在近距离间嗅到一丝清凉的水气,带着陌生、不属于冥曜殿的气息。
她眨了眨眼,低声问:……方才,魔君是在水里吗?
晏无寂瞥了她一眼,语气冷淡:水碧潭。
她心口微微一沉——人鱼之居。
可身体依旧燥热得不容她分神,她甚至能感觉到灵力在经脉间汹涌回旋,催得她愈发想贴近眼前的男人。
她不知这股渴望究竟源于救命的恩情、纯阳灵力的冲击,还是……单纯因为他是晏无寂。
尾璃微抿着唇,心口又酸又热,似要将她逼疯,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将脸贴上了他的颈侧。
魔君……
那声音像一只小狐爪子挠着他心头。
您摸摸我,好不好?
她低声呢喃,拿起他的大手,覆在自己的纤腰上,声音娇软得不像话,一条狐尾悄悄勾上了他的手腕。
够了。
晏无寂手扣住她的腰,将她从怀中生生制住。
尾璃一怔,下意识抬眸,就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谁教你动紫月精华?
那声线冷得不带一丝余地。
尾璃犹豫片刻,才低声道:……晏无涯。他说紫月精华能冲破妖脉封印,助我修行。
晏无寂目光更沉,扣在她腰上的手指收紧了几分。
想解封妖脉,不来求本座,倒去听晏无涯的?
她低下了头,不看他,纤白的指尖在他腰间的衣带上绕了又绕,声音闷闷:这些日子,魔君也没来呀。
他嗤笑一声,抬起她下巴。
你不是说,本座来此,是敲冰求火?
尾璃被迫抬眼,一时语塞。
现在又往本座身上贴,他眸色幽深,声线压得更低,尾璃,反复无常,可不讨喜。
他的神情拒人千里,竟带了几分厌烦。
她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翻身甩开他的手,下了榻。
是不如那人鱼讨喜,那魔君便回水碧潭好了。
语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无理。
晏无寂要去哪,她又有什么好恼?
他眉心微蹙,语气带了几分阴沉:……你如何知道人鱼?
尾璃顿了一下,神色浮出几分迷惘与不自在。
只是五殿下胡言乱语,魔君莫放心上。
他都胡言些什么了?
她耸了耸肩:不过说那人鱼年幼、未经人事,正合您心意罢了。
晏无寂闻言冷笑,并未否认,也未多言。
只冷冷丢下一句:紫月只对魔修有用。再动,会死。
语毕,手一挥,黑雾骤起,转瞬间人影已无踪。
殿中一片寂静。
尾璃安静地立着,过了片刻,才缓缓抬起手,指腹触及脸颊,竟是湿的。
她一时间说不清这泪从何而来。
他又救了她,甚至亲手解了妖脉封印。
只不过是拒了她的求欢罢了。情欲这种东西,本就该顺从心意。想要的时候便要,不想要,自然不会要。
那她到底在哭什么呢?
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
活了两千年,从未这么想留住谁,却不知怎么开口。